引擎熄火的余音在密闭的车库里消散,留下一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的死寂。
熟悉的灰墙,熟悉的管道阴影,熟悉的机油和尘土混合的气味。他们又回到了这里。这个点燃了所有失控的原点,似乎也要成为一切的终点。
辰秋染坐在副驾上,新拆石膏的右腿暴露在空气中,皮肤苍白脆弱,带着久未承重的陌生感。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冰凉的金属扣,掌心却一片潮湿。
医生那句”可以正常活动了”像把双刃剑,斩断了物理的枷锁,也斩断了她赖在这里的最后一点借口。
整个回程的车厢里,那个问题像滚烫的烙铁,在她喉咙里反复灼烧:我们算什么?
她需要答案。迫切地需要。哪怕那个答案会将她刺得鲜血淋漓。
然而,当车子最终驶入车库,当死寂再次笼罩下来,脱口而出的,却成了在脑子里反复排练了整个车程的、最安全也最无用的开场白:
“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可以… 可以正常活动了。”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辰秋染甚至不敢侧头看他,却在心里卑微地希冀着。
盛时墨会顺势接话吗?会说”那正好,下周我们一起去露营吧”?像过去那样?
或者他会提起那个因为顾及石膏而被反复强行按下的、悬而未决的”最后一步”?
用行动来定义他们这两周荒唐的亲密?
他是不是也在等一个答案?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无限蔓延、发酵。
熄了火的越野车像一口冰冷的棺材,氧气被一点点抽干,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每一秒的沉默,都像重锤砸在心尖上,将那些微弱的希望碾成粉末。
“嗯。”
盛时墨只回了一个音节。
像从前无数次,辰秋染试图用无意义的话题打破沉默时,盛时墨惯常给予的、终结对话的回应。
短促,冰冷,毫无波澜,此刻却砸碎了辰秋染所有的幻想,让所有的勇气瞬间溃散。
难堪和痛楚同时席卷而来,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辰秋染的手指猛地抓住车门把手,用力一拉,盛时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身后响起。
“你什么时候的机票?”
他的询问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日程安排。
果然。
没有挽留。没有确认关系。只有确认她的离开时间。
是在计算他们之间还剩下多少可以相互慰藉的时间吗?
还是一种更委婉、更体面,却也更加残忍的逐客令?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辰秋染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万幸刚才没问出口。
这不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多么清晰,多么冷酷。
她背对着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
“我待会就改签,” 辰秋染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汹涌的泪意狠狠压下去,”最快,应该是后天吧。”
机票?那封躺在邮箱里、被她刻意忽略的航空公司催促邮件,此刻成了讽刺的注脚。她沉浸在由激烈情事编织的粉色泡泡里,像个可笑的傻瓜,选择性遗忘了现实。
现实就是,石膏拆了,她该滚了。
别回头。绝对不能回头。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不能让他觉得她在用眼泪博取同情、企图挽留。
辰秋染扶着车门框,用左腿支撑着,将那条还有些虚弱的右腿小心翼翼地挪下车,动作因为急切和心绪不宁而有些踉跄。
就在她准备转身,用尽力气保持最后的体面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时,盛时墨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后天我请个假,送你去机场吧。”
依旧平静,毫无起伏,听不出任何舍不得的意味。像在履行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令人厌倦的责任。
送她去机场?辰秋染几乎要冷笑出声。
盛时墨是也舍不得吗?想利用去机场的那一个小时车程,再延长一点这段扭曲的关系?
怎么可能。他只是太有责任感的前任罢了。
或者说,太有责任感的旧识?无论哪个身份标签,此刻都像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不用再麻烦你啦,” 辰秋染终于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甚至称得上疏离的微笑,目光却死死盯着车库冰冷的水泥地面,”我搭计程车去就行了。”
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说完,她不再给盛时墨任何回应的机会,几乎是逃也似的,单脚支撑着,有些狼狈地快步,或者说,快速地跳着向通往室内的那扇门挪去。
每一步,右腿都传来细微的刺痛和虚弱感,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的荒芜带来的钝痛。
一开始,就不该鬼迷心窍回来拿那本该死的游戏手册。
一开始,就不该住进客房,直接飞回国就好了。
再退一万步,一开始,就不该… 提分手。
眼眶再也盛不住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沿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车库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辰秋染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更加快了跳动的步伐,只想立刻逃离这栋房子,逃离盛时墨,逃离这一个月里所有混乱不堪的甜蜜与痛苦。
身后,那扇越野车的车门依旧敞开着。
驾驶座上,那道高大的身影没有动。
盛时墨没有像三年前分手时那样,在她拖着行李箱离开时沉默地站在安检口目送。
这一次,在她狼狈逃离车库时,他同样没有追上来。
盛时墨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另一只手,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向副驾驶座前方的储物格。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杂物。只有一盒未拆封的香烟,还有一盒辰秋染当年很喜欢的薄荷糖。
辰秋染不喜欢烟味,所以盛时墨戒烟将近一个月了。从她回来的那天开始。
此刻,他抽出一支烟,金属打火机”叮”的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点燃了烟丝。
盛时墨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猛地灌入肺腑。他皱着眉,却固执地没有掐灭,只是任由那呛人的烟雾在眼前弥漫,模糊了车窗外她踉跄消失的背影。
车内的烟灰缸里,很快落下了第一截长长的、带着火星的烟灰。
像一段烧尽的、无处安放的时光。
一小时前诊所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他靠在检查室的门框上,看着她腿上的白色硬壳在器械的嗡鸣中碎裂、剥落,露出底下久未见光的、苍白脆弱的皮肤。
医生捏着她脚踝检查时,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仿佛那带着专业力道的手指,是捏在他的心脏上。
好了。
盛时墨在心里默念,束缚没了,她自由了。
医生那句骨痂愈合得很结实,在他听来如同宣判,宣告他这一个月来小心翼翼、近乎病态的守护,彻底走到了尽头。
他用来将她强留在身边、那最后一点名正言顺的借口,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上前,沉默地扶住她的肘弯,走廊的灯光将她低垂的侧脸照得毫无血色,也照得他内心那些阴暗的、不愿放手的念头无处遁形。
回程的车厢,是被无声凌迟的二十公里。
那个自车库之吻后就像幽灵般盘旋在他脑海里的问题,几乎凝成了实体,堵塞在沉闷的空气里。
我们算什么?
盛时墨攥紧了方向盘,内心的恐慌却无法消散。
该说什么?说”别走”?还是”我们重新开始”?
三年前那道深刻的裂痕还在,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
过去这两周的纠缠,不过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短暂温存,失控的火苗烧得再旺,也照不亮灵魂之间那道依旧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怕。
怕那个脱口而出的答案,或是比当年分手时更残忍的、彻底的沉默。
引擎在车库内熄火,熟悉的死寂带着终局的重量,轰然砸下。
然后,他听到了她干涩的声音,像钝刀割开凝固的空气。
“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可以…可以正常活动了。”
来了。她想要走了。
这句宣告像一块冰,从他的胸腔沉入胃底,冻僵了所有试图组织语言的神经。
空气粘稠得让他无法呼吸。
“…嗯。” 一个短促的单音,是他唯一能挤出的、维护最后体面的回应。
除此之外,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堵住。
挽留?用什么身份?
用玄关处那个带着占有欲的告别吻?
还是用客房深夜里,那些紧密相拥、仿佛要将彼此刻入骨血的瞬间?
哪一个,能光明正大地定义这复杂又令人沉溺的关系?
“你什么时候的机票?”
话问出口的瞬间,盛时墨就后悔了。
这听起来像什么?像一个冷酷的狱卒,在清算囚犯最后的刑期。不,更像是在确认自己行刑的时间。他看到她背影瞬间的僵硬,心口像被狠狠剜了一下。
“后天我请个假,送你去机场吧。”
这是最后的试探,也是他能为自已保留的最后一点尊严。
“请个假“,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送别一个寻常朋友。
他卑劣地期待辰秋染能听出这话语底下,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摇尾乞怜般的挽留,同时又无比恐惧着她下一刻的拒绝。
“不用再麻烦你啦,我搭计程车去就行了。”
她转过身,脸上那极其勉强的、疏离的微笑,精准地扎穿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辰秋染几乎是跳着离开的,动作因为急切和腿脚的虚弱而显得仓惶狼狈,像在逃离一场瘟疫。
三年前她拖着行李箱离开时,他没追,是源于可笑的自尊与骄傲。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追上去,是因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副驾驶座空荡下来,只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熟悉体香。
走了。这次是真的。
计程车。她连最后一段通往分别的路程,都不愿再与他共享。
真是自作自受。
咔哒一声轻响,副驾前方的储物格被他弹开,像一声无奈的自嘲。里面静静躺着一盒未拆封的香烟,还有一盒她当年很喜欢的薄荷糖。
交往时,因为她不喜欢烟味,他戒了五年烟。
她离开后,这苦涩的慰藉又陪伴了他三年。
直到一个月前,她重新出现在这车库里,他再次将它们束之高阁。
而薄荷糖。他下意识准备的。多可笑。
三年前她走时,他像个最彻底的洁癖患者,清空了房子里所有属于她的痕迹,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那么这一次呢?他究竟该如何挽回?
主卧抽屉深处,那个依旧没能送出去的丝绒盒子,还有储物间里,那些被他像埋葬珍宝一样仔细锁起来的、属于她的、带着她鲜活气息的物件。
还要再一次,亲手将它们,连同自己那颗从未痊愈的心,一起锁回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吗?
烟雾缭绕中,她踉跄跳离的背影反复闪现。每一次单脚的落地,那刚刚拆除了石膏、显得苍白而脆弱的腿,都像是重重踩在他的心尖上。
痛。
比在楼梯口,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听到那声沉重闷响时,更尖锐,更绵长。
烟灰缸里,堆积的灰烬越来越多。
那是他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言语,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挽留,最终沉默的、苍白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