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色的灯光在急诊室走廊里流淌,刺得人眼睛发酸。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沉闷。辰秋染坐在轮椅上,右腿从脚踝到膝盖被笨重的石膏牢牢裹住,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起一阵闷钝的痛楚。
她微微侧头,视线落在几步之外倚着冰冷墙面的男人身上。
盛时墨很高,193厘米的身形在医院惨淡的灯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他微微垂着头,视线胶着在手里的几张单据上,额前几缕黑发垂落,遮住了他眼睛里的光,只留下小半张轮廓分明却异常冷峻的侧脸。那双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捻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躁的褶皱,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窸窣声。
这沉默,自他把她抱进这急诊室开始,就像湿透的棉被一样沉重地覆盖下来,压得人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只有方才医生宣判“小腿腓骨骨折,至少一个月内避免长途飞行,尤其需要转机”时,他紧抿的唇线才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行了。”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盛时墨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她腿上那圈刺目的白色石膏,随即果断地收起单据,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利落。“回酒店拿行李,到我家养伤。”
他甚至没等辰秋染做出任何反应,便已大步走到轮椅后方,宽厚的手掌握住了轮椅的金属推柄,推着轮椅平稳地滑向出口。
自动门无声地向两侧退开,深夜多伦多微凉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轮椅被他稳稳地推下无障碍坡道,停在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旁。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动作停顿了一瞬,似乎在评估如何搬动她和那条碍事的石膏腿。
最终,他俯下身,一只手臂小心地绕过她后背,另一只则探入她的腿弯,避开石膏包裹的伤处,用力将她从轮椅上横抱起来。动作算不上温柔,带着一种强硬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手臂肌肉贲张,隔着衣物传递出紧绷的力量感。
辰秋染的身体瞬间僵硬,鼻尖撞上他微凉的衬衫前襟,一股极其熟悉又无比遥远的冷冽气息,松针、雪水,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皮肤本身的干燥暖意将她包裹。
这气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落满尘埃的锁孔,搅得她心口一阵尖锐的酸楚。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直到被他略显僵硬地安置在副驾驶座上。
盛时墨俯身拉过安全带,冰凉的金属扣“咔哒”一声锁紧,将她牢牢禁锢在原位。随后,他利落地收好轮椅,塞进后备箱,自己也坐进了驾驶座。
引擎低吼着启动,车灯划破沉沉的夜色,汇入稀疏的车流。车内再次被令人难堪的寂静淹没,只剩下空调系统单调的嘶嘶声。
他开得很快,又异常沉默,窗外多伦多的灯火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拖曳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带,明明灭灭地扫过车内,每一次都短暂地照亮盛时墨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清晰。
这沉默,和刚才急诊室外如出一辙的沉重,混杂着右腿石膏下隐隐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压得她快要窒息。辰秋染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他,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那线条,倔强又固执,和三年前她无数次试图撬开他心扉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回忆像个不请自来的幽灵,瞬间攫住了她。
几个小时前,闺蜜婚礼的喧嚣还未散尽,香槟的微醺和灯光的热度还残留在皮肤上。盛时墨站在宴会厅角落,高大的身影在迷离的光线里显得有些疏离。辰秋染正要和闺蜜道别,他却走了过来,声音不高,但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的尾声。
“之前收拾书房,” 盛时墨的目光短暂地扫过她的脸,随即落向别处,仿佛在研究地毯的花纹,“翻到了你那本绝版的《枫之谷》官方游戏手册。压在很里面。”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要的话,我顺路载你回去拿,之后再送你回酒店。”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明天的天气,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本手册,她当年离开时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以为早就遗失了。
一丝微妙的、不该有的雀跃混着香槟的酒意,让微醺的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全然忘了“合格前任”该有的界限。
当车停在那栋熟悉的双层带花园的洋房车库前时,气氛骤然变得尴尬。引擎熄灭后的死寂被放大,车库里只余下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皮质座椅的边缘,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车窗外房子的轮廓:灰砖墙,墨绿色的窗框,门前那棵枫树似乎又粗壮了些。一切和三年前她拖着行李箱离开时几乎毫无二致。
“稍等。” 盛时墨解开安全带,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发闷,“我进去拿。”
“等等!” 辰秋染脱口而出,在他推开车门的瞬间。
盛时墨动作顿住,回过头,昏暗中看不清眼神。辰秋染感到一阵燥热爬上脸颊,酒精的余威还在血管里蠢动。“…能不能借用下洗手间?”声音有些发干。
他沉默了几秒,时间长得让她几乎后悔自己的冲动。
“楼下洗手间的水管,昨天刚修过,还有点问题。”他终于开口,推开车门下车,“用二楼客房的吧。”
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二楼客房。那间她每次飞来多伦多时固定住的房间。
他替她拉开车门,微凉的夜风灌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莫名加速的心跳,扶着车门站直身体。
走进玄关,暖黄的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通往二楼的深色木质楼梯。楼梯和她记忆中分毫不差,每一级台阶,每一根雕花栏杆,都承载着太多褪色的画面。
“手册在书房,我去拿。”他指了指楼梯上方,示意她自己上去,然后转身走向一楼走廊深处,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客厅方向。
她扶着光滑的橡木楼梯扶手,一级一级往上走。室内拖鞋踩在木板上发出的回响,在过分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酒精在血管里残留的热度还未完全褪去,让她有些轻微的晕眩。目光掠过楼梯转角平台那扇熟悉的拱形窗,窗外是后院黑黢黢的树影。
就在这时,辰秋染的脚步停在了楼梯口。
就是这里。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位置猛地撞开。不是客房的温馨,不是主卧的亲密,偏偏是这个不上不下的楼梯口。
那是一个和今晚一样的秋夜。她刚洗过澡,穿着丝质的吊带睡裙下楼找水喝,在楼梯口被他截住。他刚从书房出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凉意,眼神却像燃着暗火。一句低哑的“怎么还不睡”之后,她就被他滚烫的身体抵在了冰凉的雕花木栏杆上。
他的吻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掠夺气息,木质楼梯在他们纠缠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暧昧又清晰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动魄。她的睡裙肩带滑落,后背紧紧贴着那些繁复的雕花棱角,冰与火的刺激让她浑身战栗。
回忆的画面太过鲜明滚烫,带着彼时的喘息和木质楼梯特有的震颤感,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羞耻和隐秘渴望的热流轰然冲上头顶。
酒意放大了这眩晕感。脚下像是踩在了虚软的云端,她下意识地想扶住旁边的墙壁稳住身体,脚尖却意外地蹭到了楼梯边缘那块有些卷翘起边的地毯边缘。
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趔趄,辰秋染的重心瞬间偏移!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带着纯粹的惊恐。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辰秋染眼睁睁看着脚下坚实的楼梯台阶在视野中急速倾斜、放大,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像一只被无形之手狠狠掼出的玩偶,朝着楼下冰冷坚硬的地面狠狠栽去。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只剩下惊惧的失重感和耳边呼啸的风声。
就在这绝望下坠的间隙,辰秋染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客厅方向疾冲出来。他手里甚至还捏着那本熟悉的、深红色封皮的《枫之谷》手册。
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俊脸,此刻因极致的惊骇而扭曲变形,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裸地裂开了一道名为恐慌的缝隙,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
他像一头被刺激的雄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扑过来,手臂竭尽全力地向前伸出,试图抓住她下坠的身体。
太迟了。
砰!
一声沉重而令人牙酸的闷响后,辰秋染右腿外侧传来一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席卷了全身的神经末梢。她重重地摔在楼梯底部的实木地板上,痛楚让她眼前发黑,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倒抽冷气的嘶声。
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钢针,从右腿的骨头缝里狠狠扎进去,再凶猛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每一次抽气都牵扯着腿部的伤处,带来新一轮撕裂般的折磨,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别动!”一声压抑着巨大情绪的低吼在她头顶炸开,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紧绷感。
她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他就在眼前,单膝跪在她身边,近得能看清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惨白脸上细密的汗珠。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却翻涌着惊惧、慌乱,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自责。
盛时墨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想触碰她,又怕带来二次伤害,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辰秋染痛得几乎无法思考,只能徒劳地咬紧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盛时墨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哪里… 最疼?”
她只能勉强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指向剧痛的源头:右腿小腿外侧。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神猛地一沉,那里肉眼可见地开始迅速肿胀变形。
“坚持一下。” 盛时墨不再犹豫,动作变得异常果断,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轻柔。他小心地避开她的伤腿,一只手穿过她的腋下,另一只手极其谨慎地托住她的膝弯上方,避开肿胀的区域,极其缓慢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仿佛抱着什么稀世易碎的珍宝,径直走向停在车库前的车。那本被遗弃的手册,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无人再看一眼。
回忆的碎片被车轮碾过减速带所带来的轻微颠簸震散。
右腿石膏下的钝痛真实地拉扯着神经,将辰秋染拽回这令人窒息的现实车厢。窗外的灯火飞速倒退,酒店熟悉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视野尽头。
车内的沉默依旧浓稠得化不开,只有盛时墨指关节无意识敲击方向盘发出的轻微声响。那声响,一下下,像是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这沉默,这氛围,这腿上沉甸甸的石膏,还有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低气压,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愈发难受的窒息。
她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发疯的僵局,哪怕只是徒劳。
辰秋染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刺痛让自己清醒一点。声音出口,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虚弱和强装的无谓,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个…”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放在石膏腿上绞紧的手指,“其实… 其实送我回酒店就可以了。”
她顿了顿,努力想让语气听起来更轻松些,却显得更加刻意,“虽然右腿这样了,但左腿还能用嘛,所以… 可能不用麻烦你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车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辰秋染不敢抬头看他,只能感觉到身边那道高大的身影似乎更加僵硬了。那无意识敲击方向盘的声音也骤然停止。
下一秒,盛时墨握着方向盘的右手猛地向左打满!
动作迅猛得近乎粗暴,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无处发泄的戾气。轮胎摩擦着湿漉漉的路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嘎吱声,车子以一个近乎失控的漂移姿态,猛地拐进了灯火通明的酒店车道入口,粗暴地碾过减速带,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才险险地停在酒店大堂那璀璨的玻璃幕墙前。
引擎并未熄火,低沉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持续震颤着,像一头压抑着怒火的困兽。
辰秋染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右腿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痛得她额角渗出冷汗。她下意识地捂住伤处,惊愕地、带着一丝愤怒地扭过头看向他。
盛时墨依旧维持着那个单手猛打方向盘的姿势,手臂的肌肉线条在深色衬衫下绷得清晰可见。他没有立刻回头看她,而是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胸中翻腾的什么东西强行压下去。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引擎固执的低吼。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酒店门口强烈的灯光透过挡风玻璃,毫无遮拦地打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深处那些汹涌的、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情绪。是懊悔?是愤怒?还是某种深埋已久的、被强行撕开的痛苦?
盛时墨的目光没有落在她疼痛的腿上,也没有看她的脸,而是越过她,死死地盯着车窗外某个虚无的点,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滚烫灼人的硬块。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急诊室外的沙哑,也不再是刚才的紧绷,而是一种极致的、被强行压抑后反而显得异常平静的语调,低沉、缓慢,像冰冷的刀锋缓缓刮过骨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车厢里:
“你那个视频,”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精准地捕捉那个特定的词,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极重,“就是那年冬天,墨尔本公寓里,你穿着那件黑色蕾丝边… 发来的那个。”
盛时墨的视线终于从虚无中收回,猛地钉在辰秋染的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裸的、毫不掩饰的沉暗欲念,混杂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压抑了三年的绝望。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瞬间烫得她浑身一颤。
“我上周,”他盯着她,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像宣判,“还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