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道天下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梁宅的院子里，满园都是绿草如茵，梁时木一身青衣坐在亭子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鼓点。

南荣朔。

梁时木扎根昭烈多年，对这一片也算是很熟悉，但是对于南荣家知之甚少，与南荣胥也是不远不近，只是知道他是个大徵商人，但是一直扎根于昭烈，对于两国邦交很是上心，甚至梁时木一直怀疑他与朝廷有联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南荣家对外的消息很少，人丁稀少，也未曾听说过他养着这么一个儿子，近日突然传出消息说南荣家的小少爷要娶妻，媒人尽数上门，梁时木才寻到机会去见一见。尽管外人传的沸沸扬扬，但是梁时木这么精明的人却是不信的。

也许，他真的和朝廷有什么勾结，这个南荣朔，也很可能是朝廷派来的人。

梁时木作为边界经贸司的掌事之人，这些年来对于昭烈和大徵的关系，他了如指掌。昭烈虽作为大徵的附属国，但是复国的野心，却从未停歇。尤其，是昭烈蛊族出现新的大祭司之后。

这些，梁时木都知晓。

他敲打的这支曲子，是一个昭烈女子教他的。他记得她的名字，云苓。

那年他十五岁，跟随父亲初到昭烈任职，他们于竹林中相遇，他被蛇咬伤，是她救了他。他被她清丽的容貌吸引，但是他骗了她，没有告诉她他的真实名姓，更没有说，他是大徵人。

他们总是能在那片竹林里遇到，父亲喜欢吃笋，他总是雨后去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每次遇到蛇，他都吓得手足无措，而她来捕蛇，看到他那个样子，总是忍不住笑。她总是背着一个小竹篓，里面有机关，她总不肯告诉他，只说蛇抓进去，就跑不出来了。后来他知道哪些蛇没毒，胆子也大了些，但是每见到蛇，她总是含笑看着他，看着他又羞又急，脸红的像是天边的晚霞。

但是又不可否认，他喜欢她笑。她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她背着竹篓，跑起来，头上的银饰晃得哗哗响。

他们渐渐的熟识起来，闲暇时候，他们在林间嬉笑打闹，在浅溪里追逐，他们一起看过日出日落，一起看江上船只穿梭不停，她送了他一套村子里男子穿的衣服，她说上面的银线，是她亲手搓的。她说她去过昭烈很多地方，也很想去大徵看看，很想看看未曾见过的辽阔山河。

他说，他会带她去看，会给她买一件大徵女子的衣裙，她穿上，一定很好看。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

他只记得那一年慈念公主殉国，两国兵戎相见，大徵铁骑挞伐昭烈，昭烈蛊族，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梁时木被父亲关在柴房里，不许他去见她，更不许被外人知道他与昭烈蛊族之人有牵扯，那件衣服，被父亲一把火烧掉，连一块布料也没留下，那些银线，融化成一小块圆饼。

那一日他就要闯出府去，甚至同家里的叔伯动了手，记忆里，父亲从未如此生气过，那一日，他几乎要被家法活活打死。真要他想，他已经记不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父亲把他绑在长凳上，凌厉的鞭子一下接着一下，他只能感受到身上的肌肤寸寸绽裂，只能感受到温热的血被风吹的发凉，他耳边轰鸣一片，是母亲和姊妹的哭喊，是叔伯们的求情，但是父亲不为所动，似乎，父亲想用那根沉重的鞭子，唤清他的“理智”，唤清他骨子里的“忠君爱国”。

可是他真的糊涂吗？他爱他的国家，爱他所负责的百姓，他少时就读圣贤书，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兢兢业业的处理事物，他保护每一个来往的大徵商人，慈念公主的故事，他自小就听过，公主死了，他作为臣子，一样的悲痛，一样感叹世事不公，他明白是昭烈的狼子野心带来了这些祸患。

可梁时木不明白的是，她从未用蛊术害人，为什么，她一定得死？这个问题根本由不得他想明白，他只知道这世间再也没有昭烈蛊族了，也再也没有云苓了。

他最后是被谁救下来，他根本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一夜屋子里闷热的很，他几乎要被活活闷死，他的胸口好像被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喘不过气来，他就这样趴在床上，身后火烧火燎，似乎是一把地狱业火，要将他连皮带骨都焚烧殆尽。

雨后，他拖着一身的伤，再次去了那片竹林，那竹林里依然有冒尖的竹笋，有埋伏在草丛里的蛇，但只有他一个人了。那一日起，他再也不怕蛇了，这世间，没人再笑话他怕蛇。

“梁大人这是也动了春心吗?”

一个声音打断梁时木的思绪，看到来人，不由得沉下脸来。

“你给我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还好意思来？”

来人一身斗篷遮面，在绿意盎然的庭院，显得格格不入。

“我捅的娄子，我自己解决就是。”那人走进亭子坐下，声音不悲不喜，没什么情绪，“梁大人似乎有些怕了。”

“怕？我要是怕，你们昭烈蛊族刚出现的时候，我的文书，就该送回朝廷了，还能由得你们壮大起来？”梁时木皮笑肉不笑，“眼下这里来了许多‘生人’，你们也该收敛些了，只怕上面已经觉得我办事不力，所以派了大人物过来。”

“梁大人，这里可是你的地盘，你们大徵不是有句老话，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还怕区区一个外人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到底，敌在暗，我们在明，已经落了下风了。”

“他们无非是想查清楚皇帝的病因而已，他们隐姓埋名，不肯露了身份，既如此，梁大人不用出面，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

“交给你们，你们能怎么处理，把人杀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诓骗人进那片林子？哼，你们都进不去，怎么，还想往里面送人吗？不怕他们闯进去，活下来了，里应外合，彻底断了你们的后路？”

“那林子里的仙人，终究是传说罢了。”那人声音带了些不悦，“毕竟，进去的人，无一例外，都没能活着走出来。梁大人，你，稍安勿躁吧。”

梁时木淡淡的看他一眼，没有言语，真的，没有人活着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