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清策的帖子次日便下了。
来送帖子的是池家大公子池清允,足以见得池家对结亲的重视。帖子上将提亲之日定于下月初五的黄道吉日,江崇晟喜笑颜开,若不是碍于颜面,怕显得自家女儿恨嫁,巴不得将池清允留在府上用晚饭。
吏部尚书池萧本属旧部清流,在那场叛乱之后却骤然倒戈新党,如今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大红人。江崇晟虽贵为太师,除了以往可在朝堂之上与皇帝直言相谏外,并无军政大权,实权不及直管六部的尚书省,更何况当下。
所以眼下池家要上门提亲,江崇晟便速速应下。现今局势,三个女儿三条路,哪边都不会薄弱了去,事变后,方知求稳是真。
今日大年初三,江崇晟兴致上来,叫上一家子人一起用晚饭,女使们布好三七二十一道菜,正当江渺月伸筷子去夹那碟色泽油亮的红烧肉时,下人忽然来报,江逸淳回来了。
江崇晟停了筷子,猛地站起身,忙让人把五公子扶进屋。其余几人皆是一怔,而蓉姨娘已是又惊又喜,碎步到庭外去迎了。
“我的儿啊!”
江逸淳方一进来,蓉姨娘就扑倒他身上,拍拍脸,又捏捏手臂,生怕他缺胳膊少腿儿了,见人没大碍,一颗心才放下来,眼里蓄满泪:“淳儿,这几日可受苦了?可吃过饱饭?怎么瘦成这样......”
江崇晟在裴氏搀扶下,绕至门前,纵使这些天心里万般恨铁不成钢,此时也顾不得责怪了:“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快来吃饭吧,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江晚宁也凑上去喊他,视线几人被挡了去,江渺月便自顾自往嘴里捻了一块肉,又捻了一块到江知浅碗里,正细嚼慢咽,听到江逸淳失魂落魄:
“爹,千万不要和九皇子作对!”他声音凄厉沙哑,面色惨白,说着便往地上跪,“爹,他太可怖了,太可怖了......”
江渺月夹菜的动作一滞。谢忱川?虽知江逸淳回来定是他的授意,可让江逸淳惧怕至此,又是出自于他怎样一副手笔?
江崇晟看到江逸淳如此,吓得不轻,俯身扶着他:“淳儿,这究竟是怎么了?”
江逸淳只是痴痴重复:“千万不要和九皇子作对啊爹!太可怖了......”
“来人,把五公子扶进房里,去找大夫来!”江崇晟顿时慌了神。
蓉姨娘急得不行,扶着江逸淳哭哭啼啼凄凄切切,江崇晟听了心中烦闷,怒道,“哭什么哭!淳儿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大过年你在这哭是要咒谁?!”
蓉姨娘抽泣着噤了声,几人也没顾吃饭,跟着去房里了。
江知浅又往嘴里扒了两口饭,滴溜溜看向正若有所思的江渺月,还没咽下便道:“三姐姐,我们要去看看吗?”
“浅浅吃好了吗?”江渺月放了筷子。她虽不急着去凑那个热闹,但瞧见江知浅好奇的模样,便语气柔和,“吃好了便走吧。”
“......五公子这是受惊过度,得了癔症,这几日还需多加调理......”
二人方一踏入里屋,便听到大夫颤颤巍巍的话。
江崇晟甩了袖:“人好端端的,这是受了什么惊,竟成这幅模样?”
江逸淳面色惨白如雪,唯有眼下两抹青黑,整个人大口喘着气,只瞪着天花板看。
待大夫开了方子退出去半晌,他才微弱道:“爹,四皇子被断了十指,不日便要斩首示众,”
“薛衡不服九皇子处置,被割了舌头,活生生地将烧开的水从头淋下......又剥去了皮,只剩了肉,残喘了几时便没了!”
“割下来的舌,被喂给冯楚俞,强行逼迫他咽下......”说到这,几人都紧皱眉头,捂着嘴,胃里一阵翻涌。江晚宁更是一个激灵,跑到外边儿要吐。
“......眼下也不知他现状,可多半也被折磨死了!”
蓉姨娘坐在床沿,握着江逸淳颤抖的手,心底虽惧,也颤声安慰:“没事了,淳儿,没事了,现在回家了,有你父亲在,不会有事的......”
“行刑时,九皇子他便坐在那直直看着......他简直是个活阎王!爹,爹...你千万不要跟他作对!”
江崇晟大叹一口气,踱了几步,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朝旁边几名侍从吩咐:“...务必照料好五公子!”
“是。”
江渺月敛目。谢忱川尚在漠洲时,她便对其心性残忍有所耳闻,但凡是中原去的俘虏最后皆惨死他乡,可那些毕竟都只是远在天边的事,而如今江逸淳近在咫尺,此番陈述,加上昨日之约,令她略生后怕。
江渺月回过头,见小姑娘皱着眉,脸色不好,以为她受惊了,于是握紧她的手,待几人各怀心事走了,也跟在后面一同出去。
“九皇子他......”江知浅跟在江渺月身后,神情恍惚,轻轻扯过江渺月的衣袖,“三姐姐,浅浅小时候是见过九皇子的。”
江渺月微怔,侧过头看着小姑娘满面愁容。往年佳节宫宴,裴氏并不会带着她去,也不似江漪柔名动京城能破格见得贵人,在此之前对谢忱川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那年谢旭谋逆一事,和漠洲上将军这个头衔上。
江知浅抿着嘴,小声道:“九皇子他,当年还只是谢家公子时,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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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四,点点细雪落在檐上。
宫里柔嫔果然下了帖,邀江渺月入宫小住几日。宫车备在府外,只等她梳妆好启程。
望秋阁内。
“柔嫔怎么忽然要和我们小姐交好了?”竹韵将这几日的换洗衣物装箱,手里忙活着,嘴上也不得闲,“平日里也不见得多关照小姐,难道是因为小姐马上要当太子妃了,这才急着笼络一下吗?”
竹语为江渺月绾上发髻,想起江漪柔往日态度,破天荒地没制止竹韵:“说不准,也可能是皇上现在正在休养期间,她闲得无事,找小姐解闷吧。”
竹韵将箱子锁好,回过头:“那她怎么不叫二小姐去?”
江渺月拂过竹语为她别上的玉簪,平静道:“或许并非她的意思。”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云里雾里。
出发时,她忧心竹韵不够沉稳,便只带了竹语一起,走时吩咐竹韵守好望秋阁,若江晚宁来找麻烦,尽管把人喝退。竹语说,二人也算是各司其职了,惹得竹韵好一阵笑。
第二次入宫,舆轿经过高墙相对的长长御道,直转后宫。
浮光殿。
江渺月撩开帷帘,见此宫殿雕梁画栋,长廊高阔,全然不似后妃所居,正要开口问,外边内侍道:“江三小姐,到了,请下轿吧。”
她心下已有几分定夺,朝竹语点点头,随内侍踏上玉阶。
入殿内,灯火柔和,唯听婉转悦耳的一声唤:“三妹妹。”
花容月貌的人儿自轻纱帷幔后款步而来,笑语盈盈地看着她。
江渺月行礼道:“柔嫔娘娘。”
“你我是亲姐妹,私底下何须多礼?快快起来,”
“那日你入宫,本宫没能和你亲近亲近,过来让本宫瞧瞧。”江漪柔云鬓步摇轻颤,对着一旁宫婢笑道,“看看,本宫这三妹妹,出水芙蓉似的,越发漂亮了,真真是个可人儿。”
“三妹妹,这几日你便住在这浮光殿罢,这儿离本宫的锦云宫也近。”她说着,回眸瞥过内室,“太子那边,本宫已知会过了,你且熟悉熟悉环境,若有什么住不惯的,尽可命人来告知本宫。”
说要江渺月来宫里相伴解闷,却看她刚说两句话便一副要走的样子。
江漪柔云淡风轻道:“明妆,走吧,三妹妹舟车劳顿,也该好生歇息了。这浮光殿景致独特,视野开阔,最是怡人,宫人用度也一应俱全,想必三妹妹会喜欢的。”
待人远去,江渺月唤了一头雾水的竹语去把殿门掩上。殿内陈设华贵繁复,纱幔将内室一张软塌半掩,若隐若现,三两宫婢立在两侧侍候。
她笑:“殿下还不出来吗。”
竹语闻言一惊,却见人影不一会儿便自内室而出,懒懒散散,一身的恣意:“又被皇嫂识破了。”
谢忱川屏退了宫婢,朝她招手:“过来。”
江渺月应声上前。谢忱川今日未着玄袍,而是浅青色锦袍,冠玉依旧束了马尾,般般入画。
若不是她知晓此人乖戾性情,的的确确很难将他和江逸淳口中的活阎王放在一起。
她福身行了一礼,不等人回应便起身,抬头看他:“柔嫔娘娘自小与我不亲,太子若要寻我也不必拐弯抹角,自然只会出自殿下的手笔。”
“嗯,如此方便许多。”谢忱川手指撩起她一缕鬓边发,“皇嫂不介意吧。”
他眼里分明写着“介意也无用”。
江渺月从那倨傲神情里品出了一丝厚颜无耻:“不会,殿下今日有何事?”
是在赶人了。
他俯身,在她耳边道:“我最近在习书法,只是缺了一张上好的纸。”
“寻遍天下宣纸,怎么都不算满意。”
耳边暗哑低声吹得她痒,她颦眉,眸光微震。
沉香袅袅,纱幔轻绡。
竹语在外边侯着,此时内室只余她和谢忱川。
衣袍褪至腰处,青丝之下露出蝶骨玉背胜雪,一丝冷风拂过,她轻咬下唇。
她将砚好的墨移到谢忱川触手可及的地方,坐到他身前,俯身趴在案上。
谢忱川手执狼毫笔,蘸取浓墨,下笔时,沁人的冰凉从背上传来,她身子不受控一颤,捏紧了垂落的袖子。
江渺月侧过头:“此举于殿下何用?”
他眉眼认真,提按顿挫,行云流水,仿佛真的只是为了一张写字的好“纸”。
他道:“纸是不会说话的。”
“......”果真顽劣。
如此半柱香后,待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搁置了笔,满意点点头,才问:“皇嫂,冷不冷?”
“......”真好意思问。
她问:“殿下写了什么?”
他道:“不告诉你。”
“......”不可理喻之人。
不多时,墨迹已干而墨香未褪,谢忱川细细欣赏一番,为她拢上衣袍,朝外吩咐:“备热水,供江三小姐沐浴。”
江渺月深吸一口气心里衡量,此人行事毫无章法,性情又阴晴不定,暂且唯有顺从。
面上镇定道:“殿下是怎么笼络柔嫔的?”
此话一出,她觉得多余。谢忱川在这宫里畅行无阻,自然是想如何便如何。
谢忱川凝着她,意味不明道:“我与柔嫔是旧相识了。”
江渺月眉梢一挑,心底划过百种可能。
难不成...?
那话本子里的戏码在她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思来想去后,她道:“看来殿下艳福不浅。”
谢忱川笑。面前人丝毫没意识到她已双颊绯红,如水的眸中布满迷蒙之色,分明小小年纪,强装起镇定来却似个古板的大人。
外面禀道水已备好了,宫婢垂首进来,引她去盥室。
竹语一直等在门口,焦急万分,见她安好无恙,才舒了口气。
江渺月方走了两步,回头看向谢忱川:“听闻吏部尚书池萧如今是殿下眼前的红人。”
谢忱川闻言,想了想,点点头。
“池六公子有意向我嫡妹提亲,只是,”她微顿,“以我所了解,他品性不佳,未娶正妻却已有外室,不宜与我嫡妹相配。”
谢忱川瞧着她,挑眉,并无多话:“好。”
得到回应,她抬步往盥室去,没走几步,却听外边传来行礼声:“参见太子殿下。”
江渺月心中一惊,蹙了眉,复转过身。
而谢忱川悠然坐在纱幔后,姿势闲散,正挑了本书籍翻看,仿佛没听到似的,并不言语。
她深深吸气,心乱如蚂蚁啃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