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崔府,占据永平坊半壁之地,其势如卧虎踞龙。
这座先女皇登基前的长公主府,经崔氏两代经营,规制早已僭越常理。
飞檐斗拱皆覆琉璃瓦,日晖下流光溢彩,极尽奢华。
朱门宽三丈六尺,鎏金椒图辅首衔环,威严肃穆。连守门家奴皆身着织金锦袍,神色倨傲,竟比寻常官宦家的管事还要矜贵三分。
当他跨入那道朱门时,那引路的家奴的目光虽恭敬,却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
每每涉足这座府邸,崔衍都觉着心口似压着千钧巨石。
他虽冠着崔姓,却不过是族谱末梢一支旁系中的旁系。故而,他并不在此处居住,而是在城西另置一处宅院。
可以说,他能坐上缇骑统领这个位置,与其说是靠真才实学,不如说是借了这姓氏的光彩。
方才穿过月洞门,便见回廊尽头一群侍女簇拥着一名贵妇款款而来。
崔衍自然认得她,这位便是嫁入蜀州唐家,诞下长公子和二公子的唐大夫人。
更是当朝贵妃的亲妹,崔时雪。
依照辈分,他得唤她一句姨母。
四十余岁的妇人依旧保持着惊心动魄的美貌,品红云锦长裙曳地,墨发梳成高髻,金雀衔珠步摇在鬓边轻轻晃动。
这位姨母虽已出嫁,却因是崔相膝下最疼爱的幼女,始终握着族中实权。如今随着姐姐所出的三皇子日渐得势,她的权柄更是水涨船高,连夫家都要让她三分。
迎面撞见,避无可避。
崔衍只得倾身垂首,朝那袭品红云锦行礼:“见过姨母。”
崔时雪眼尾淡淡扫过他,指尖仍搭在身侧侍从手臂上。
那年轻侍从生得眉目如画,低眉顺目地托着她的手,宛若一尊精致玉雕。
“是你啊。”
她朱唇微启,嗓音里浸着养尊处优的慵懒:“大清早的,倒是稀客。”
崔衍微微一怔。
他分明记得自己与这位姨母素无往来,照理说对方不该认得自己这般旁支子弟。
但长辈既已开口示好,总要周全礼数:“劳姨母记挂,侄儿受宠若惊。”
崔时雪打量着青年强自镇定的模样,唇畔泛起意味深长的笑意:“数月前宫里中秋宴,我遗落过一支步摇,不是侄儿亲自寻回呈上的?原该好生酬谢,偏巧你领了皇命出京。今儿见着你,倒让我想起这桩旧事。”
她指尖逗弄着身边那个年轻侍从垂落的长发,腕间翡翠镯子叮当作响:“那支步摇是御赐之物,当真遗失,怕是要惹出不少风波。”
“举手之劳。”
崔衍其实早已忘了这事,应声点了一下头,便顺势垂首避开那道似笑非笑的视线,没再多看。
他虽不在崔府久居,这位姨母的风流韵事却早已成为盛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府中面首如云,品墨坊每月必添新宠,就连几位手握重权的朝臣都与她有心照不宣的往来。
她生性便风流不羁,掌权后更是肆无忌惮,可整座盛京城,无人敢当面置喙半字。
这世道的规矩本就是两副面孔,
女诫女训是拴在寻常女子颈上的锁链,却是握在这些顶尖权贵手中的玩物。
真正站在云端的人,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见他垂目,崔时雪忽而掩唇一笑:“侄儿今年该有二十三了?你母亲去得早,怕是无人替你张罗婚事。不若姨母替你相看相看,京中适龄的贵女倒是有几位……”
“姨母好意,侄儿心领了。”
崔衍本能心生警惕,只婉转道:“只是公务冗繁,怕耽误了人家姑娘……”
“在自家人跟前打什么官腔?”
她忽然欺近两步,染着朱砂红的指甲搭上他肩头,苏合香混着晚香玉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且说说,究竟中意怎样的女子?”
崔衍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得连退两步。
他喜好宴饮,素来自诩情场老手,此刻面对这位长辈,却连耳根都泛起薄红。
这位姨母从来不屑掩饰她的恣意妄为,看他的眼神像在赏鉴新得的玉器。
“莫非……”
她一抖腕,展开袖中折扇掩面而笑,眼底闪过促狭的光:“侄儿其实偏好年长些的?”
这话惊得崔衍猛地抬头,正撞进那双潋滟双眸里。
“姨母说笑了。”
他强自镇定地拱手:“侄儿还有要务需得寻崔相爷禀告……”
谁知方才还语带调弄的崔时雪忽然敛了笑意,立时换上一副肃然神色:“是为昨日官驿那桩爆炸案来的?”
“这潭水可浑得很,看在你叫我一声姨母的份上,提点你一句,少碰为妙。”
这突如其来的指点,惊得崔衍脊背生寒,当即垂首应道:“是。”
“真乖。”
她重又摇起折扇,眼尾漾开满意笑纹。
临转身时,那合拢的沉香木扇柄忽又抵住他肘间:“记住,若当真遇上难处……”
她语调里含着显而易见的逗弄:“要知道,姨母最疼的,就是你这般识趣的后生。”
那抹云锦背影,携着俊美侍从迤逦远去时,崔衍仍立在原处,只觉得方才被她碰过的肩膀隐隐发烫。
进得书房,已是两个时辰后。
檀香在麒麟炉中袅袅盘旋,案后年迈的老者听完他关于爆炸一案的禀告,搁下狼毫笔,反而提起另一件事:“你带到京城那姑娘眼下如何了?”
“仍在官驿将养。”
崔衍垂手立在红木案前三步处:“身子似不大好,昨晚走水后,唐九亲自携郎中探视过。”
这侧面一提,虽未直言,但足以显示她与唐家关系匪浅,立场便显得有些微妙了。
“唐家那个小子。”
崔相端详着自己写的那副字,脸上露出细微的笑意:“往日看不出来,不显山露水的,近来这几步棋,倒是比他那大哥高明得多。”
听着是夸赞,字缝里却渗着冰碴。
先前得了那位姨母的提点,崔衍没敢贸然接话,始终低首屏息,等候吩咐。
这般谨小慎微的姿态,反倒让崔相觉得他不够通透。
老者抬眼将他这副模样收入眼底,皱纹里堆砌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
“退下吧。”
崔相眼皮恹恹垂下:“宫里与官驿都盯紧些。”
那道枯瘦的手在虚空里摆了摆,腕间檀木念珠撞出细碎声响:“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崔衍躬身退出书房时,日光正泼洒在连绵的琉璃碧瓦上。
飞檐下悬着的鎏金铃铛被秋风拂动,荡开一圈圈光晕,恍若碎金流淌。
同一轮暖阳穿过钱庄雕窗格栅,将细碎的光斑投在青篱手中的紫檀木匣上。
匣中金锭排列齐整,赤金光泽流转,沉得坠手。
钱庄掌柜躬身立在案边,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枚搁在沈卿云手边的青铜小印。
两指宽的印鉴上,那篆书的“唐”字在日光下清晰可见。
“依照姑娘吩咐,都提成金子了。”
他说话时带着小心翼翼的殷勤,视线掠过她那身平平无奇的素衣,又被那眉眼间透出的威仪压得垂下眼皮。
“辛苦掌柜的。”
沈卿云抬起帕子,掩唇咳嗽了几声,正想继续开口吩咐,骤起的喧嚣便截断了未尽之语。
居高临下,透过窗棂循声望去,恰见六匹雪鬃骏马踏碎长街日光。
玄木马车鎏金嵌玉,所过之处,行人皆退避三丈。
“这位是大夫人。”
那掌柜显然是唐家的仆从,在旁侧解释了句:“大公子和二公子的生母。”
沈卿云稍一转神,便明白了那是谁。
那便是传闻中那位和唐无痕貌合神离十余载的崔夫人。
马车在钱庄门前停了下来。
车帘掀动间,先探出的是一截玉色纤手,轻轻搭在侍从腕上。
品红裙裾如流霞泻地,金丝披帛在阳光下漾出粼粼波光。
她漫不经心抬眼望来,目光穿过雕花窗棂,正与沈卿云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沈卿云从容不迫,朝着窗外那位华服夫人微微颔首,礼数周全。
不多时,便见那俊秀侍从搀着雍容贵妇上楼,踏进厅来。
满堂光彩似乎都凝滞了一瞬,连算盘声都悄然息止。
崔时雪眼波流转,毫不遮掩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犹带病容的姑娘,开口却是句带着刺的:“年纪轻轻的,披麻戴孝做什么?”
“见过大夫人。”
沈卿云不卑不亢地起身施礼,素白衣袖如流云垂落:“世人多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我本就是个乡野游医,该穿什么便穿什么,倒也不必效仿他人。”
崔时雪的视线掠过桌上那枚印鉴,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哦,小九的人啊。”
她展扇轻摇,翡翠镯子在腕间相撞,发出当啷轻响:“难怪有这般胆色,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便是败在你手里的?”
面对这绵里藏针的问话,沈卿云眸光沉静如水:“他欠我一条命,我不过想讨回来罢了。”
“你们小辈的恩怨,我懒得插手。”
出乎意料地,崔时雪并未发作,合扇在掌间轻扣:“他要真死在你手里,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她悠然在紫檀案另一端落座,打量沈卿云病容也掩不住的清丽姿色,摇头叹道:“正该鲜妍的年纪,偏打扮得这般素净……可惜我膝下无女。”
说着说着,折扇轻展,她以扇掩唇,不知想起了什么事,竟是笑出了声:“虽说小九不算我亲生,但也算我半个儿子,如此,你也能算是我半个儿媳妇,不错不错。”
金丝扇面后,那双凤目掠过一丝精光:“不过,我身为长辈,未过门前,容我不解风情地多句嘴。莫要把真心全盘托付,男人呐,当踏脚石尚可,若当倚仗——”
她尾音刻意放重了些:“只怕,要摔得粉身碎骨。”
面对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沈卿云却只垂眸敛袖:“夫人教诲,谨记于心。”
见她这般镇定,崔时雪眼底兴味愈浓。
她早就听闻唐无痕这一年来,与他最得意的儿子之间起了不少龃龉。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对方痴迷上了一个毫无出身的卑微医女。
“原当是出孔雀东南飞的痴情戏码,今日方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折扇合拢,不轻不重地敲在那枚印鉴上,发出一记轻响:“却不知小九他可晓得,这一腔真心,到底都化作了旁人利用的筹码。”
沈卿云心下重重一坠,苍白面上却扬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夫人多虑了,这等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真心与否,岂是旁人能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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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