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堪称一针见血。
唐九霄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好一副玲珑心肝,好一张伶牙俐齿。
曾经有多真心相待,而今便是有多恨他入骨。
果然,先前那些温顺,那些屈从,尽数都是欺瞒他的虚情假意。
她口中那声“想他”,想的恐怕是……如何将他杀之而后快。
他竟险些忘了,她先前亲口所言。
倘若当年在四时谷初遇之人不是他,该有多好。
果然……她早已变心。
此时此刻,她心里装的,念的,恐怕全是那个抛下她,逃回辽州的懦夫!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激起滔天的妒恨与暴戾。
他脑中克制不住地开始窜出某些画面来。
夜风里,素衣女子极亲密自然地替身旁郎君拢了拢外衣,推他进了营帐。
是了,是了,怪不得那人豁出性命也要挡在她跟前。
她大概早已同旁人亲密无间。
这个念头一旦涌出,唐九霄便克制不住地开始打量近在咫尺的女子。
自她犹带湿润的唇瓣,到纤细雪白的脖颈,再至那窈窕身姿一路向下逡巡,最终停在纤秀的足踝上。
这具身子,从发梢到足尖,本该尽属于他。
不容他人染指,不容旁人觊觎。
永远,只能是他一人的。
衣帛碎裂的声响划破寂静,伴着一声短促的惊喘戛然而止。
随即,是更清脆的掌掴声炸开。
唐九霄俊美的面容猛地偏向一侧,一道鲜红的指印迅速浮现在他颊上。
沈卿云攥紧被撕裂的衣襟,腕骨发麻,掌心刺痛灼热。
她定定凝视着眼前这张因暴怒而扭曲的俊美面容,心头涌起的竟不是恐惧。
而是近乎悲凉的讥诮。
看啊。
这便是她曾倾心相待之人。
撕开那层深情款款的假面,内里不过是个依仗权势,欺凌弱质的卑劣之徒。
“你问我,我有什么资格不肯。”
沈卿云勉力撑在床头,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一阵阵晕眩袭来:“我当然有资格……唐九霄,当年在四时谷,是我冒着风险救了你的命,后来在龙泉山庄,也是我从唐二白手中,救了你第二次!”
她喘了口气,喉间泛起腥甜,却寸步不让:“桩桩件件,我沈卿云从不欠你分毫!甚至在你身份败露,我与你一刀两断之时,都未曾动过半分报复的念头。”
“只因我当时竟可笑地以为,你也不过是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而我那时向你求的,无非只是一个公道!一个以命偿命的公道!”
“我何曾说过不给你公道!只是需要从长计议!”
唐九霄抬手抹过颊边泛肿的红痕,眼底戾气翻涌:“更何况我从未允诺过什么一刀两断!你当面顶撞我父亲,若不是我暗中周旋,你早已没了性命!”
“哈,那我还要叩谢您的恩典不成?”
沈卿云不仅没有半分动摇,甚至止不住地低低笑了出声,笑声里透着彻骨的悲凉:“以权欺人,罔顾人命……难道只因恶狼一时兴起,放过了爪下羔羊的性命,便能抹去它獠牙滴血的事实,否认它掠食者的本性吗?”
话音未落,她猛地伏在床头,再度剧烈干呕起来。
当瞥见那抹刺目的鲜红落在锦褥上时,唐九霄脸上的暴戾骤然凝固。
“来人!”
他扶住她虚软下滑的身子,朝门外厉声喝道:“传郎中!快!”
剑拔弩张的争执,被这突如其来的呕血骤然打断。
那张始终密不透风的罗网,竟被濒死的猎物撕开了一道裂隙,露出其后始料未及的仓皇。
唐九霄指腹轻颤着拭去她唇边刺目的鲜红。
本就虚弱的身躯经这番折腾,此刻已气若游丝,昏沉不醒。
偏在这般孱弱之际,她冰凉的手指仍死死攥着胸前破碎的衣襟,仿佛那是最后一道防线。
唐九霄咬紧牙关,一根根掰开她僵硬的指节,扯过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将那只再无气力挣扎的手拢入掌心,他守在榻边,默然凝视着那张苍白的睡颜,生平头一遭尝到了束手无策的滋味。
她从前不是这般的性子。
记忆里,她在他面前总是温柔似水,眉梢眼角都漾着柔光。
两人即便偶有争执,但她总会愿意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退让。
可而今的她,已然彻头彻尾地变了个人。
决绝得叫他心惊,冷漠得令他齿寒。
唐九霄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微凉的腕骨,试图从那细微的脉搏跳动里,寻回一丝过往的温度。
他实在想不明白。
她究竟对他下了什么药,还是自己早已病入膏肓。
为何时至今日,他依旧念念不忘,至今都不能释怀?
“姑娘本就脾胃虚弱,加之久未进食,肝火犯胃,气急攻心才致呕血。”
郎中垂首搭脉,连抬眼都不敢。
方才进门时他便瞧见了,这位权势滔天的贵人脸上,分明印着道鲜红的掌痕。
此刻指下紊乱的脉象,更是印证了先前发生过一场何等激烈的争执。
“需得好生静养,务必保持心境平和,身子方能渐愈。”
郎中战战兢兢地收回手,提醒了句:“药已煎好,侍女正守在廊下。若再耽搁,只怕药性要散了。”
“端进来。”
唐九霄哑声吩咐。
门扉轻启,侍女捧着檀木托盘碎步而入,盘中白玉药碗蒸腾着苦涩的热气。
见她要上前喂药,唐九霄不由分说接过药碗:“退下。”
侍女抬眼时恰瞥见他颊边未消的红痕,顿时血色尽褪。
她慌忙垂首敛目,低声应是,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内室。
厢房内重归寂静。
唐九霄执起玉匙,舀起一勺深褐药汁,仔细吹凉了,才小心递到她唇边。
虽未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动作却渐渐娴熟,终是将汤药一勺勺喂了进去。
望着榻上人渐趋平稳的呼吸,他缓缓松了口气,将空碗搁在案头。
直至此刻,颊侧刺痛才后知后觉地鲜明起来。
那记耳光她大约用了全力,此刻正灼灼发烫。
指腹抚上红肿的痕迹,唐九霄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四时谷,她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为他喂药,指尖被烫红了还要强装镇定。
而如今……
他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苦涩。
直至次日天光破晓,沈卿云才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
睡了整整一日一夜,神智仍昏沉模糊。她怔怔望着床顶繁复的帐幔,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正要撑起身子,却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
她猛地一惊,彻底清醒过来。
身着寝衣的男子正安然睡在她身侧,发冠尽除,卷曲的青丝铺了满枕。
晨光透过窗棂,映得他纤长的睫羽根根分明,在眼睑投下两道缱绻的阴影。
这般毫无防备的睡颜,似乎与她记忆里的景象别无二致。
沈卿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并非沉溺旧情,而是在冷静权衡。
若此刻出手,有几成把握能取他性命。
指尖在距他咽喉寸许处悬停,终是缓缓收回。
却在抬眸的刹那,撞进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眸。
那眼底清明如雪,哪有半分睡意。
“在看什么?”
唐九霄嗓音仍带着晨起的沙哑,手臂却已极其自然地环上她的腰际,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沈卿云指尖顺势上移,抚过他颊侧浅淡了不少的红痕,若无其事地回道:“在瞧你脸上的伤。”
她无疑是在挑衅。
“你需得好生静养。”
唐九霄却反常地没有动怒,只抬手拭去她额间薄汗,语气温和:“这段时日,我不想同你争执。你也该收收性子,把身子养好再说。”
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胸前,隔着寝衣能感受到平稳的心跳:“阿云,我们之间……不该只剩下互相折磨。”
沈卿云强自镇定地盯着他的脸,心底的警惕却愈绷愈紧。
她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变脸怎能如此之快?如此反复无常?
前一刻还是欲将她置于死地的修罗,转瞬便能换上另一副温存面孔,掏出一片“真心”。
他既然这么喜欢演戏……
那她便陪他演个够。
思及至此,沈卿云眼睫低垂,掩去眸中冷意,声音放得轻软:“都听你的。”
唐九霄执起她的手,贴在唇角轻吻了下:“你腿伤未愈,我扶你起身用些早膳。睡了一日一夜,胃里空虚,身子也该活动活动。”
沈卿云顺从地颔首,于是便见得他起身,自床边挂衣的架子上取下衣裳。
他伺候她穿衣的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耐心。
指尖偶尔擦过她的肌肤,带着克制的温度。系衣带时,他俯身靠近,呼吸拂过她的耳际,身上清冽的瑞脑香混杂着一丝清苦药气,无声地将她笼罩。
沈卿云垂着眼,任由他摆布,如同一尊精致的傀儡。
唯有在他转身取鞋袜时,她飞快地抬眸瞥了他一眼。
晨光勾勒出他俊美轮廓,早已看不出先前疯狂暴虐的戾气,只剩下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这副皮相,当真是最具欺骗性的武器。
她心底冷笑,面上却依旧温顺,甚至在他回身时,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虚弱的依赖。
转过那道鎏金的漆画屏风,她适才发现外室并非如她所想,而是被布置成了一间书房模样。
东侧窗下置着一张紫檀木桌案,其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旁边还散落着几封拆开和尚未拆开的密信。
她打量的眼神落进唐九霄眼里,他却只是执着她的手,引她在案前坐下:“这些拆开的你无聊时可以翻看,权当打发时间。至于那些未拆的……”
他指尖点了点那几封:“我收起来,不便给你过目。”
那大概涉及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
沈卿云心下明悟,不动声色地颔首。
早膳尚未送来,她随手翻阅着案几上拆开的几封密函,忽地停下了动作。
其中一封的落款,竟是崔衍。
见她神色微变,唐九霄从容地抽出那封信笺:“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他要银钱周转,我偶尔借他之手行些方便。”
“他出身崔氏,又身居要职,何至于此?”
“盛京这名利场,越是高位越要讲究排场,金山银山也填不满这等销金窟。”
唐九霄的语调带着几分惯常的讥诮:“你可知这位崔统领表面风光,实则早已债台高筑?他虽姓崔,终究不是嫡系,那点份例,连他一夜设宴的耗费都抵不过。”
他指尖点了点信上某处数目,唇角微勾:“瞧,单是上月,他便从我这支走了这个数,只为填他在钱庄欠的窟窿。”
沈卿云凝视着那触目惊心的数额,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
这盛京城的光鲜亮丽之下,究竟藏着多少此等蝇营狗苟的污秽交易?
她眸光迟缓地望向身侧神情自若的男子,只觉眼前人陌生得令人心惊。
唐九霄刻意将这些密信示于她,用意再明显不过。
一来是向她示好,二来更是要她看清,他手中掌控的权柄何其深重,盘根错节,早已不是她能撼动分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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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