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微动,沈卿云凝眸望向城门口送行的人群,那道最熟悉的身影终究未曾出现。
话已说尽,他不来,也是应当。
青篱见她目光空落,欲言又止。倒是阿玉径直开口:“主子既知二公子一片真心,又为何说那些话伤他?咱们分明不是那般打算。”
“若非如此,我如何离得开辽州?”
沈卿云轻叹了声,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帘角:“二哥性子率直,认定的事从不肯放弃。他原本就反对我去盛京城,见了崔衍更是戒备。不早点把话说绝,眼下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说给旁人,又似是劝说自己:“何必叫他为了我,徒损前程。”
“不明白。”
阿玉却是摇了摇头:“此去盛京凶吉未卜,能否重返辽州尚不可知。依我看,不如及时行乐,只争朝夕。”
大概是幼时历经家中剧变,后又投身于明镜台,常年在刀尖上行走。
阿玉这般超脱豁达的心境,令沈卿云闻言不禁怔然。
她正欲说些什么,眸光无意识地朝车外一瞥,却是猝不及防地撞进一道等候多时的视线里。
是崔衍。
那位缇骑统领端坐马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之意,在她脸上反复逡巡。
一股冰冷的厌恶瞬间自喉间涌起,沈卿云本想径直放下帘子,将那令人作呕的目光隔绝在外。
然而,马蹄声已至近前。
崔衍一夹马腹,上前几步便与车厢同行,他微微倾身,那张斯文俊朗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眼神却如钩子似的在她身上流连。
“沈姑娘。”
那道放肆的视线掠过她紧攥帘角的手指:“观你神色郁郁,可是车内憋闷?”
“劳崔统领费心。”
沈卿云咽下喉间不适,声线平稳:“乍离故土,难免怅惘。”
“原是思乡之情。”
崔衍拖长调子,语调已然带上居高临下的狎昵:“不如下车透透气?崔某愿为姑娘执鞭随镫。”
“不谙骑术也无妨,我这马上还算宽敞,能与姑娘同骑一乘,崔某更是求之不得。”
这分明是刻意为之的激怒。
寻常女子若一听,定是满面羞愤,慌乱不堪。
然而,沈卿云却不怒反笑,微微侧首,反倒直直迎上了他那肆无忌惮的眼神:“崔统领方才说,愿为我执鞭随镫?”
“莫非崔氏家学渊源,竟另辟蹊径,专研仆役之道?倒是闻所未闻。”
她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车帘边角,语气倏然一沉:“不过统领这身银甲终究是御赐之物,若当真为人执镫牵马,恐怕……会落了宫中体面。”
不待崔衍变脸,她已抬手放下车帘,嗓音清凌,透过帘布传至他耳畔:“崔统领既要尽护卫之责,便请在前开路,毕竟皇命在身,早一日进京,便能早一日为陛下分忧。”
伴随帘外马蹄声渐远,青篱这才松了口气,眉间忧色未散:“姑娘,我们这般开罪他,往后这一路……怕是不好过。”
“原也没人想让咱们好过。”
沈卿云大概是有点倦了,打了个哈欠:“这出戏,本就是他存心试探。我这般回应,反倒正中他下怀,且等着他借题发挥吧。”
“反正横竖都要撕破脸,何须与他虚与委蛇?”
阿玉赞同道,顺势压低了声音:“按先前布置,方先生昨日随我们的人先行一步,算来应当是到官道驿站了。”
沈卿云闻言直起身,眸中倦色一扫而空:“可有回信?”
“今早飞鸽传书已至。”
阿玉低声回禀:“前头各处关节都已打点妥当,这位方先生素日不显山露水,行事却极是稳妥。”
“如此甚好。”
车帘随行进轻轻晃动,将天光筛成细碎的金斑。
沈卿云透过帘隙,望着辽州城铁灰色的轮廓在视野里渐渐淡去,宛如一幅褪色的水墨画。
伴着天光渐暗,胡野独身一人踏入晓风院。
银杏树的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昔日热闹的院落如今空空荡荡。
仆从早已散去,连那只总爱在院内四处打盹的橘猫也不见了踪影。
他推开外间屋门,脚步在门槛处微微一顿。
一年了,这里的陈设竟纹丝未变。
沈卿云虽住进这院落,却始终保持着大哥在世时的模样。
角落的青瓷盆景,案头的紫砂茶具,就连香炉里残留的淡香,都与胡绥在世时一般无二。
原来,她一直将自己当作客居此处的过客,连一丝属于自己的痕迹,都不敢在这方天地里留下。
胡野抬步想离开,却忽然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异物。
拾起一看,是粒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糖块,想来是她临走匆忙,不慎从袖中落下的。
糖纸在指尖发出细碎轻响,他蓦地想起那日她立在草场上,笑着托起糖块喂给吉光的模样。
雪白的马儿亲昵地蹭过掌心,夕阳掠过女子发间,将她侧脸镀成温柔的金色。
吉光颇通人性,能辨善恶。
纷乱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却在某个瞬间骤然清明。
他何其愚钝!
纵使沈卿云临行前字字无情,可细数其所为,又何曾真正伤过身边一人?
若她当真心如铁石,何必在营州冒险筹措军粮?
若她存心利用,又为何不计回报地悉心为他治伤?
仿佛骤然解开了最关键的结,所有线索于顷刻间贯通分明。
胡野倏地起身,将那枚糖紧紧攥在手心里。
先前藏身于城墙上,目睹车队远行那一幕忽然灼痛心扉。
他竟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了辽州城。
天边暮色如墨,将最后的天光彻底吞噬。
车队在官道旁的野地扎营时,夜色已深。
篝火初燃,崔衍特意命人在沈卿云帐前设了两名守卫,美其名曰护卫,实则监视。
果不其然,夜深时分,崔衍果然借着巡营之名前来。
他掀帘而入时,沈卿云正对灯查看舆图,闻声抬头,眼中不见半分讶异。
“崔统领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她声线平稳,阿玉已悄无声息地移至她身侧。
崔衍目光扫过她掌下的舆图,唇边噙着抹笑意:“前方五十里处的黑松林,早年曾有流寇出没。虽说近年清剿过,到底……不太平。”
“有缇骑精锐随行,何惧区区流寇?”
沈卿云抬头迎上他的视线,直言道:“还是说,崔统领意有所指?”
大概没料到她如此直白地问出话底暗涌,崔衍唇边笑意渐敛:“姑娘果真如传闻中那般伶牙俐齿,性情直率啊。”
“传闻?”
沈卿云微微摇头,语调略带了些讥诮:“我区区无名之辈,竟也能入崔统领尊耳?”
“十万两白银的悬赏,足够让无名之辈名动天下。”
崔衍彻底不再迂回,眼底锋芒乍现:“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两名五品州官的性命,沈姑娘此举,当得起一句为民除害,劫富济贫。”
“崔统领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
沈卿云面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几分困惑与无辜:“我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担得起这般骇人听闻的罪名?更何况,我从未踏足过营州地界,统领若无真凭实据,便将这重罪扣在我头上,未免也太过荒谬。”
“哦?那看来确是崔某思虑过多,错怪姑娘了。”
崔衍闻言,竟从善如流地躬身一揖,姿态做得十足,话锋却随即一转:“不过,崔某今夜冒昧叨扰,实是受故人所托,特来向姑娘问安。并且这一路上,那位故人千叮万嘱,务必要崔某……好生照料姑娘。”
沈卿云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甚笑意:“竟有如此心意?不知这位故人高姓大名,他日若至盛京,我也好当面致谢。”
“姑娘有心了,致谢倒不必。”
崔衍颇为大度地一摆手,转身掀开帐帘,临离去前,方似不经意般丢下一句:“那位故人,姓唐。”
想也知道。
崔唐两家,本就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她先前刺杀唐二白未遂,后又历经唐九霄掷簪警告。
想必这两兄弟,如今都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她此遭被迫进京的背后,定然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盯着那兀自晃动的帐帘,沈卿云眸中的暖意褪尽,渐渐凝起一层寒霜。
“主子,可要属下即刻带人前往黑松林查探虚实?”
阿玉率先反应过来,压低声音急急追问。
“那不过是个幌子,意在迷惑我们。”
沈卿云摇了摇头,指尖在摊开的舆图上利落一划,落向另一处隘口:“你看这里。”
阿玉依言俯身细看,倏然明悟:“此地地势险峻,林密沟深,确是设伏的绝佳之处……且是通往官驿的必经之路。”
“是啊,所以这一趟,不去也得去,避无可避。”
沈卿云笑叹道:“你方才可听清了?他连致谢都说不必了,大概是笃定我根本走不到盛京城。”
“可我这人,偏偏生就一副倔骨头。旁人越是不想让我做成的事,我偏要去做成它。”
“我立刻发飞鸽传书,命已至驿站的人手早做布置。”
阿玉闻言即刻起身领命,见沈卿云微微颔首,便匆匆掀帘而出。
帐内重归寂静,一直静立在沈卿云身后的青篱这才上前。
“姑娘可是乏了?”
她细声询问道:“车马劳顿整日,膳食也未用多少。眼下这般情状……怕是快要撑不住了吧。”
“是。”
沈卿云靠进椅中,深深吐出一口气,声音里透出浓重的疲惫:“我倦极了,青篱,容我歇会。”
她身为医者,自然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子。
先前在祠堂长跪数日,已是伤了元气,连日筹谋布局更是耗神费力。
白日马车上的清醒,不过是强弩之末。
此刻心神稍松,倦意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再难抵挡。
烛火在她眼底投下浅淡的阴影,连日的殚精竭虑终于在此刻显出了痕迹。
其实,她也并非天生就精于算计,步步为营。
不过是凭着胸中那一口不肯服输,不肯低头的气,硬生生撑到如今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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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