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云在祠堂里跪了不知多久,只听得屋外更声寥落,约莫已至二更天。
祠堂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一道身影伴着饭香停在她身后。
她揉了揉发痛的膝盖,声音带着疲惫:“青篱,我不饿,你先去歇着吧……”
“是我。”
熟悉的嗓音让沈卿云微微一怔。
转过头,竟见胡野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他一身戎装未换,肩头还沾着夜行的寒露,将手中食盒轻轻放在她身旁,竟撩起衣摆,也陪着她跪了下来。
“刚到家就听说。”
胡野声音里带着些无奈:“你顶撞了老祖宗,被罚来祠堂思过。”
沈卿云只飞快瞥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目光落在青石地砖上:“是我太过自以为是,合该受罚。”
“你这算轻的。”
胡野敏锐地察觉到她不愿多谈此事,从善如流地转了话头:“去年我说错话,不仅被罚跪,还挨了十记板子。好在我皮糙肉厚,从小被打惯了。”
沈卿云心下稍缓:“听二哥的口气,小时候你竟是个顽劣的?”
“顽劣?那都是往轻了说,简直是个混世魔王。”
胡野失笑,摇头叹道:“那时有大哥在上头护着,成日里无法无天。后来闹得实在不成样子,老祖宗一狠心,便把我扔进了平辽军。”
“你先前说,那什么纸醉金迷,醉生梦死,要是当时我熬不下去,而今我大概也只是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弟。”
沈卿云想象了一下,却勾勒不出那样的画面,只得干巴巴地夸赞道:“军营虽苦,却最能磨砺心性。二哥如今官拜后军兵马使,早已今非昔比,前途不可限量。”
胡野却没有接这话。
长明灯烛花噼啪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默然片刻,只听得他声音沉缓地问:“那你呢?在胡府这一年……你觉得,自己变了吗?”
她当然变了。
不再似从前那般天真,更不似从前那般轻易对人敞开心扉。
“人总是会变的。”
沈卿云心绪翻涌,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轻叹:“二哥,你舟车劳顿,实在不必在此陪我耗着……”
“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这句轻飘飘的话,却让她所有推拒都哽在喉间。
沈卿云倏然抬眸,眼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上一次的婉拒难道还不够明白?不过是一段尚未说出口的情愫,何至于……
“原本后日才该到辽州。”
胡野迎上她的视线,目光是全然的纯粹坦然:“但回程途中,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想见你,一刻都不想多等,所以日夜兼程,提前赶了回来。”
她本能地想要逃开,双膝却像在蒲团上生了根,动弹不得。
眼神仓皇转向别处,试图避开那道赤忱的注视,却听见他轻声追问:“先前既然已经拒绝了我,又为何不敢看我?”
这一问,轻而利落地刺破了她所有自欺的伪装。
她原是这样怯懦又贪婪的人。
渴求着他给予的温暖,又因重重枷锁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胡野的坦荡与赤诚,像一面澄明的镜,照见的正是她心底最不堪的阴暗。
所以她不敢抬头,不敢回应。
“我不知道。”
终究,沈卿云垂下了头,喃喃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无妨。”
胡野却摇摇头,轻声答道:“你可以慢慢想,待这几日禁闭结束,我有些事要同你讲。”
他站起身,目光在那个熟悉的牌位上停留片刻,最终只嘱咐了句:“多少用些饭菜,跪这么久,身子会受不住。”
沈卿云闭上双眼,脑中纷乱如麻,却终究理不出头绪。
几日的禁闭刚结束,她尚不知该如何面对胡野。
然而,盛京城的铁骑便猝不及防地踏破了辽州的平静。
胡府厅堂内,胡野的声音里满是荒谬:“长生之法?真有这通天道行,胡家何至于在辽州偏安一隅?”
“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他拍案而起,声音里压着股火气:“老祖宗,这人我们不能交!”
“还能如何?”
胡太姑婆端坐上首,眼皮微掀:“缇骑手持天子亲谕,普天之下,谁敢抗旨?谁能抗旨?”
这话如一记重锤,砸得胡野踉跄坐回椅中。
他紧咬牙关,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朝廷腐朽至此,民不聊生……大不了我们就……”
“住口!”
不等他说完,沈卿云厉声截断:“二哥!这等念头,想都不能想!”
一旁的胡霁被这声呵斥吓得缩了缩脖子。
其他州府抗旨者的下场历历在目。
胡太姑婆长叹一声,目光缓缓转向沈卿云:“抗旨不遵,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霎时间,沈卿云被那个眼神定住。
短暂的空白之后,有一个清晰的念头,陡然刺入她的脑海。
老祖宗虽未直言,可这话语里的暗示足以昭然若揭。
“让我去。”
她倏然起身,重重跪倒在地:“太姑婆,就依晚辈先前所请,愿代胡家入京。”
胡野猛地一震,急声道:“这怎么行?我绝不同意……”
“都出去吧。”
胡太姑婆目光扫过堂下两位胡家晚辈,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生生截断了他们未出口的劝阻。
胡野还要争辩,胡霁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劝了几句,这才让他勉强压下满腹话语,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老祖宗,此事背后必有推手。”
沈卿云抬起头,眼神里有锐利的光:“否则岂会闹得这般声势?”
“先起来,到我身边坐。”
胡太姑婆朝她招了招手。
待沈卿云走近坐下,老人握住她的手:“先前罚你,是因你那釜底抽薪之计,抽的不是别人的退路,而是自己的。可如今情势逼人……”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里透出些许担忧:“即便是有人设局,这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此去盛京,前路必然凶险。”
“眼下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沈卿云轻声答道:“方才思来想去,忽然记起您从前说过的那句话。”
“示弱以怠其心,避锋以蓄其力。”
胡太姑婆眼中掠过赞许之色:“很好。既然如此,我也能放心将明镜台……全部交与你了。”
那枚纯白玉令再次落入她掌心。
未及开口,内室帷幔微动,一道熟悉身影翩然趋近,在沈卿云身侧单膝跪倒:“属下阿玉,拜见执令使。”
那竟是早已从香云楼脱身的玉兰姑娘。
“二十年前大理寺那场围剿,令明镜台元气大伤。”
胡太姑婆目光扫过眼前二人,声调沉缓:“这令牌本该是一对,两名执令使各执其一。知白主杀伐,守黑掌暗线。可惜如今守黑下落不明……”
“所以,云儿,你如今能号令的,终究只有半个明镜台。”
“晚辈定然不负老祖宗所托。”
沈卿云却无半点怨言,而是与阿玉并肩而跪,双手将令牌高举过顶:“肝胆澄冰雪,见明镜高悬。此去盛京,必当涤荡浊气,还一个朗朗乾坤。”
“很好。”
胡太姑婆微微颔首:“昔年,那位被流放北境的先太子,创立明镜台时曾言道,萤火微光,亦可灼破长夜。纵使身陷绝境,莫失心中一点明光。”
“这话,老身对绥儿说过,今日便一道转述于你。”
沈卿云深深垂首,眼底泛起晶莹光点。
胡绥当初携此令入局,深入中原,以自身为炬照亮时局。为这飘摇的天下,择选出真正心系苍生,能承重担的明主。
如今,该轮到她接过这未竟之志,去完成兄长未尽之事。
屋外风雪漫天,胡野固执地立在檐下,任凭青姨如何劝说也不肯离去。
直到木门轻响,沈卿云踏过门槛,身后阿玉如影随形。
见她眼角犹带湿意,胡野正要上前,却见沈卿云朝他轻轻摇头:“二哥,我意已决。无论你想说什么,都不必再劝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不过短短数日,命运的洪流便已席卷一切,将原本平静的轨迹冲得七零八落。
他总觉得来日方长,以为每次归家,都还能见到她在辽州等着他。
可世事无常,一切竟都来得这般猝不及防。
那点尚未言明的情愫,在汹涌的时局面前,终究轻若尘埃。
胡野唇瓣微动,终究却只吐出一声低语:“保重。”
风雪未歇,细碎的雪沫被风卷着,在阶下沉默地旋开一道道流转的白。
此时,数骑驰至驿站,为首的黑衣公子翻身下马,靴底重重碾过阶前积雪,留下一道污浊的印痕。
身后劲装侍从如影随形,待他振臂挥落肩上那袭玄狐大氅,便迅捷接过,未让半分雪沫沾上衣襟。
他步履生风,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阴鸷。
入冬后商旅绝迹,这处驿站在送走盛京缇骑后本已冷清,此刻再见这般阵仗,伙计忙堆起笑脸迎上:“公子里边请。”
唐九霄目不斜视,径自踏入备好的厢房。
暖意裹着瑞脑香气扑面而来,案上茶汤正沸,鎏金香炉吐纳着奢靡的芬芳,顷刻驱散了满身寒气。
“公子料事如神。”
随从近前低声禀报:“缇骑已入胡府。”
“大皇子在盛京正愁无人破局。”
唐九霄褪下鹿皮手套,搓了搓微僵的指节,唇边掠过一丝冷嘲:“如今这送上门的破局之子,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那也要看胡家派出的那人,有没有命走到盛京城。”
随从语气凝重:“辽州这批缇骑的统领,是崔家的人。”
唐九霄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深意:“正因如此,才更要让她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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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