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文捏着那封密信,指头发颤,眼前恍惚。
自得张师弟引荐,投至新掌柜麾下,他的日子便如枯木逢春。
因他记账细致,办事牢靠。加之孤身带着幼子不易,那位沈姑娘对他格外照拂。
不仅许以重金助他在辽州安身立命,更亲口允诺送他儿进学堂开蒙。
“读书方能明理,这是好事。”
几日前,在奔赴镇远关的途中,沈卿云曾轻抚着孩子的头顶,语调温和,如沐春风:“方先生,我在胡家尚能说得上话。若您不弃,可将令郎送至胡家私塾启蒙。”
方从文岂会不懂,这是要将他收为心腹的意思。
这位主子所谋之路,远非寻常商贾之道。
然而,这封突如其来的密信,却如冷水浇头,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
若非当日那位蒙面义士出手,不仅将亡妻遗物归还,还为他指了条明路。
此刻自己大概早已曝尸荒野,哪来今日这般际遇?
忠义两难,恩情相迫。
他攥紧信纸,望着营帐外渐沉的暮色,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帐外便响起了黄大力洪亮的嗓音。
“老方啊!”
那壮汉掀帘探头,声如洪钟:“主子传话,让咱们赶紧把备好的药材送去伤兵营!前线战事吃紧,伤员堆积,要咱们的人都去搭把手!”
“就来!”
方从文顺势将密信收入袖中,起身时面上已瞧不出半分异样,只余一派沉稳。
他快步出帐,融入往来匆匆的人流。
为了支援镇北营,除却粮草物资,此番沈卿云还备足了药材。
他们来得恰是时候,这批药材,于苦战中的大军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沈卿云此时此刻正在伤兵营中。
仗已经打了几天几夜,山那头,滚木礌石砸落的轰鸣震得惊天动地。
伤员如潮水般涌来,她针药并施,拼尽全力,可终究是无力回天的多,能抢回一条命的少。
尚存一息的留在帐内救治,药石罔效的便被抬到院外。满地鲜血浸透泥土,尸首层层叠叠,连下葬都来不及。
连日下来,她已看惯了这景象,那颗心在生死间反复磋磨,早已僵冷如铁。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滑过她沾满血污的脸颊。
“沈神医,去歇一歇罢。”
身旁年长的军医早已收起最初的轻视,连称呼也悄然改变:“您已一天一夜未合眼了,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是么?”
沈卿云刚送走一名伤员,神情恍惚地低语:“我竟未曾察觉……许先生,这些年,你们一直都是这般过来的?”
“唯有战事惨烈时方会如此。往日不过小打小闹,这般阵仗,已是数年未见了。”
许郎中摇头叹息,却又透出几分庆幸:“好在此番粮草支援充足。听前线将士说,不出几日,那些蛮夷便要撑不住退兵了。”
“那便好。”
沈卿云轻轻颔首,收拾起案上银针,拖着灌铅般沉重的身子朝帐外走去。
帐帘掀开的刹那,满地猩红撞入眼底。
她心头猛地一抽,方才稍缓的气息再度凝滞。
这些昨日尚在谈笑的儿郎,都是一条条滚烫的生命。
他们是妻子倚门盼归的父亲,是娘亲心尖上的儿子,是幼弟仰慕的兄长,是家中的顶梁柱。
可如今为了守住这寸寸山河,尽数化作冰冷尸骸。
这漫天烽火,本不该燃起。
这苍生疾苦,原可避免。
这世道,何以崩坏至此?
沈卿云怔怔地立在尸骸之间,目光空茫地望着眼前血色狼藉。
直到青篱提着食盒寻来,见她满身血污,失魂落魄地站在尸堆中,脸色苍白,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姑娘!”
青篱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触手却是骇人的冰凉:“您醒醒神!快醒醒!”
“我……我想不明白。”
沈卿云缓缓抬眸,眼底一片枯寂,声音轻得如同呓语:“青篱,我累了,让我歇一会,就歇一会……”
那话音里浸透了心力交瘁,不像是请求,倒像是濒溺之人最后的呼救。
青篱慌忙伸手去扶,却见她眼睫一颤,整个人似陡然被抽去生气般,重重软倒在她怀里。
好在,战局果然如许郎中所料,一日日明朗起来。
伤员渐少,沈卿云心头的阴翳却愈发深重。
自她来到镇北营,竟从未见过胡野一面。
起初她只道是战事吃紧,他无暇分身。可如今烽火将熄,即便他再厌她,再不想见她,在这生死场中,难道连一句报平安的口信都不愿捎来么?
这不安的预感,在最后一日推向了顶峰。
大军整队回防,她挤在人群中翘首寻觅,却始终未见那匹银鞍白马,也不曾见到那熟悉的面孔。
“胡副兵马使何在?”
她再顾不得仪态,一把拉住一名将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是胡家派来支援的人!他回来了吗?人在哪里?”
她运气不错,这一拉正拦住了胡野麾下的子将许广正。
他低头瞧见女子泫然欲泣的脸,心头一紧,忙道:“姑娘莫急,胡将军回来了,只是……”
只是二字一出,沈卿云心头猛地一沉。
这些时日,任何消息但凡带上只是,从无好事。
是重伤?是残了?还是……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翻腾,令她愈加焦急:“只是如何?求将军直言相告!”
“前几日胡将军左臂中了一箭。”
许广正见她神色,不敢再继续拖沓下去:“随行军医虽做了包扎,但战事紧急,将军未等痊愈便又上了战场。如今战事稍缓,回程路上却突发高热,人……已被送往伤兵营了。”
话音未落,许广正眼前身影一晃,那女子已提着裙摆转身奔向伤兵营,只留给他一个仓促的背影。
许郎中正在营内焦灼踱步,见她闯入,如见救星:“你可算来了,沈姑娘,你针术精湛,胡将军这伤势是积劳成疾,还需得你出手尚算稳妥!”
“我明白。”
沈卿云气息未匀便跪坐榻前,指尖急急搭上他腕间。
触手一片滚烫。
她闭目凝神细诊片刻,又俯身检视他臂上箭伤,随即挽袖急声道:“请许郎中速取一坛烈酒来!他热毒攻心,施针前须先清理伤口和降温。”
幸而甲胄早已卸去,她解开他浸透汗血的中衣,袒露出的不仅是劲健胸膛,更是纵横交错,新旧层叠的伤疤。
沈卿云呼吸一滞。
胡野出身世家,一出生便早已拥有寻常百姓望尘莫及的生活。
他本可如其他世家子弟般安守辽州,享钟鸣鼎食之贵,却偏偏选择在这沙场刀剑中搏命……
她稳了稳心神,全数解开他臂上草草包扎的布带。
伤口深可见骨,四周皮肉已呈不祥的暗红色,脓血隐隐。
就在她指尖微颤之际,许郎中已抱着酒坛疾步归来。
清创之事由经验更老道的许郎中利落接手,沈卿云用酒液浸透帕子,替胡野擦拭起高热的身体。
人命关天,此刻早已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几番擦拭,觉出他体温稍降,沈卿云立即展开针包,凝神运针。
这一施针,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灵枢针法精妙险峻,银针游走间,既要导出盘踞经脉的热毒,又需平复他体内因久战而紊乱的气息。
每一针落下,都牵动着生死一线的平衡。
待到最后一道热息随针引出,沈卿云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她缓缓起针,指尖因长久的专注而微微发颤,终是长舒一口气。
脉象总算稳住了。
胡野到底是武将底子,这般凶险的高热感染若放在常人身上,恐怕早已殒命沙场。能撑到此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沈卿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第一次看得这样仔细。
原来胡野与兄长,并没有她以为的那般相像。眉骨的弧度,唇线的走向,处处都是不同的。
这个认知叫她忽然清醒。
将两个独立的人暗自比较,对谁都不公平,更是对逝者的不敬。
她敛起思绪,走到案前提笔记录医案。
墨迹在纸面沙沙游走,待写完药方交给帐外药童熬药,才后知后觉,日头西落,夜色已深。
许郎中早已歇下,帐中只剩她一人。
沈卿云回到榻边坐下,指尖轻轻抵着额角,在摇曳的烛光里静静守着他平稳的呼吸。
迟来的疲倦袭来,将她拖入了睡意里。
帐中烛火轻摇,药香清苦。
胡野自昏沉中苏醒,未曾料到映入眼帘的会是这般静谧景象。
暖光朦胧,勾勒出榻边一道伏案的侧影。
沈卿云倦极而眠,纤睫随呼吸微微颤动,宛若他此刻失了章法的心跳。
他试着运转内息,那曾几乎将他吞噬的高热已然退去,四肢百骸间的寒意也消散无踪,只余经脉中有道温和的暖流缓缓徜徉。
他早知她医术卓绝,若非她出手,自己绝无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度落向她安静的睡颜,只一瞥便匆匆移开,耳根却隐隐发烫。
自将胡霁的铃铛悬于床头,他已许久不再被旧梦所扰。胡野曾以为,那些陌生的悸动从不属于自己,直至此刻才惊觉。
并非如此。
至少这一份,是真真切切,源于他心底的波澜。
胡野怔怔望着她倦极的睡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少时曾读过的一句诗。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