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云的思绪仍在迷雾中飘荡。
她的动作却早已快过思考,彻底脱离了掌控。
就在那黄掌柜唾沫横飞,骂得眉飞色舞,毫无防备地越靠越近之际。
一道冰冷的锐芒猝然在他眼前闪过。
矮胖的男人猛地发出咯咯的怪异声响,双手死死捂住脖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指着她,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的喉间,一个深邃的血洞赫然显现,温热的鲜血正汩汩地、连绵不断地从中喷涌而出。
沈卿云的医术确实极好,好到能精准无误地,一击便刺穿了喉头最致命的那处脉门。
她自顾自地挣开身上虚缚绳索,缓缓站起身。
一下,两下,三下。
冰冷的簪尖一次又一次地落下,伴随着金属深深刺入皮肉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滚烫的鲜血飞溅开来,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袖,亦有不少溅上她苍白如纸的脸颊。
宛若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
妖异而刺目。
门外那唤作大力的汉子,早在听见黄掌柜声音戛然而止的刹那,便觉不妙,第一时间撞开门冲了进来。
眼见这血肉模糊的情形,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他娘的!就算让他想破了头,他也绝想不到,这个瞧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娘们,动起手来竟如此狠绝!杀人竟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几乎是屁滚尿流地后撤,连滚带爬摔出门外,反手死死阖上了那道柴门。
老黄今晚仓皇逃至此地,他便知道这老小子已是穷途末路,败得连底裤都不剩。
他本还盘算着,或许能借着老黄的关系网,拉着弟兄们另起炉灶,东山再起。
可方才亲眼瞧见那女人面不改色地杀人,手法利落得跟宰牲口似的平静,那股子冷狠劲,简直和传闻里北边生吞活剥的蛮子没啥两样!
起什么炉灶?保住小命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可偏偏老天爷就是不让他安生。
那扇刚刚被他死死关上的柴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作响。
缓缓地,一寸寸地,从里面被推开了。
最先刺入眼帘的,是那盏方才被黄掌柜提进去的纸灯笼。
烛火还在跳动,只是原本昏黄的光晕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他的眼球僵直,视线不受控地顺着那只提灯的手向上挪。
灯笼昏惨惨的光自下而上漫开,逐渐照亮一张女子的脸。
苍白的面皮上溅满了血点,神情木然得骇人,一丝活气也无,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尸首。
大力想逃,四肢却如同被冻住一般,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朝他伸出了手。
那枚浸饱了鲜血,变得暗红的尖利簪子,精准地抵上了他的喉头要害。
簪尖触感并不冰凉,反而带着一种黏腻的温热。
多半是方才沾染的死人鲜血,尚未冷却。
“对不住。”
大力连遗言都已在脑中过了一遍,万没料到,这女人盯着他看了半晌,竟忽然撤开了手,极低地道了句歉。
汉子懵住,而后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低头。
是自己前襟被簪尖滴落的血污弄脏的一小片痕迹。
什么意思?
杀他之前,还嫌把他衣服弄脏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冰冷的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老黄方才骑来的那匹骏马上。
天寒地冻,呵气成霜,院里的人早都缩回屋中取暖,屋内猜拳行令,喝酒喧闹之声鼎沸,根本无人留意院外的动静。
那女人利落地翻身跃上马背,动作流畅得惊人,只见她猛地一扯缰绳,马儿扬蹄嘶鸣,旋即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那扇还未关闭的院门。
尘土飞扬间,一人一马的身影已绝尘而去。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来得及浮上心头,大力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像是被烙铁烫了一般,朝着屋内声嘶力竭地吼出一嗓子:“快逃啊——”
寒风如刀,狠狠刮过她的面颊。
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黏在皮肤上,随着肌肉细微的牵动而撕扯,带来一阵阵紧绷的刺痛。
此时此刻,沈卿云脑中唯一的念头,竟然同方才那汉子的嘶吼诡异重合。
逃。
可该怎么逃?又能逃往何处?
她不知道。
沈卿云凭借着本能,用力一夹马腹,任由其驮着她在这无边的寒夜里疯狂奔窜。
她只想远离那间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柴房,远离那片令人作呕的泥泞。
越远越好。
嶙峋的枯枝在夜色中扭曲成无数诡谲的影子,接连不断地从她身侧急速掠过,鬼影幢幢。
不知纵马狂奔了多久,直至马儿力竭,速度渐渐缓下,远处地平线上,却隐约浮现出微弱而温暖的光亮。
有人。
沈卿云的第一反应竟是猛地勒紧缰绳,心下涌起想要掉头逃窜的强烈冲动。
她亲手杀了个人。
这个冰冷的事实,直到望见远方那象征秩序的灯火时,才在她恍惚的脑海里陡然变得无比清晰且真切。
是一时失手吗?
不,不是的。
当簪尖狠狠刺入黄掌柜肥胖的脖颈时,她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惶恐,不是畏惧,而是一阵扭曲而酣畅的快意。
心底所有积压的怨毒,愤恨与绝望,都在那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正是这股可怕的快意操纵着她的手臂,落下了第二下,第三下……直至掌下的躯体彻底僵硬。
她大抵是真的疯了。
耳边似乎响起唐二白那极尽嘲讽的尖锐笑声。
那恶毒的话语宛如附骨之疽,追逐着她无法逃离。
“沈卿云,你被唐九霄彻底染脏了!彻头彻尾地染上他那该死的疯病了!”
突如其来的剧烈恶心使她骤然松开缰绳,俯倒在马背上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灼烧喉咙的苦涩。
恶心透顶。
仅仅只是想起那个名字,就恨得她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汹涌的恨意堵在喉头,刺激得她阵阵反胃。
她如何能变成这样?
她怎么能变成这样?
幼时入师门时,她立下的是济世救人的宏愿,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可如今的她呢?竟成了一个手段狠厉,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她自幼苦修,引以为傲的医术,那双本该挽救性命的手,如今却成了精准刺穿喉管,一击毙命的凶器。
何其可恨。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沈卿云一度告诉自己,她恨的是唐九霄,恨的是凉薄狠毒的唐家人。
直至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最恨的,其实是那个背弃誓言,医术浅薄却妄自尊大,连兄长都救不了的自己。
许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远方那束微弱的光亮竟开始向她移动。
跳动的火把光芒驱散黑暗,映照出来人骑在马上的面容。
那是一张……与逝去的兄长足有五分相似的年轻面庞。
在万念俱灰,濒临崩溃之际,这张脸的突然出现,无异于溺水的瞬间抓住了救赎。
沈卿云抬首怔怔地与胡野对视半晌,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气力。
始终紧绷的身躯骤然一松,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从马背上栽落。
“发生了什么?”
胡野一把揽住她下坠的身形,触及她满身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时声音骤紧:“你受伤了?怎么都是血?”
“不是我的血。”
她在他怀中恍惚了良久,才极轻极缓地吐出这句话。
静默一瞬,她再度开口,每一个字都似耗尽气力:“二哥,我杀人了。”
那环住她的手臂却未有分毫松动,反而收得更紧。
胡野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与动摇:“杀得好。”
“意图不轨,谋财害命的人渣,该杀。”
沈卿云唇瓣微启,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将所有翻涌的隐情死死咽下,一个字也未能出口。
“我想回去。”
她最终只是垂下眼睫,嗓音细弱而轻微,仿佛受尽了惊吓:“我好害怕。”
怕吗?
其实她心底没有半分恐惧。
可她太清楚了。
只要她示弱说怕,眼前这位率直坦荡的郎君便会毫不迟疑地相信,会主动为她拼凑出所有合情合理的解释,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绝不会再深究半个字。
“别怕。”
胡野的声线依旧沉稳,小心地将她扶起,安稳地安置在马背上,动作谨慎:“胡家巡林的队伍就在前方,他们会护送你回去。”
沈卿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扶在她臂间和背后的手,在完成托举的动作后,力道倏然收敛,变得克制而疏离,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她仿佛又在瞬息之间变回了什么令人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被他无声地推拒在安全距离之外。
这些小心翼翼的回避,像一面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她此刻的卑劣与不堪,令她如芒在背。
然而,沈卿云并未回头,也就未曾看见。
身后的胡野正望着她发顶怔然出神,脸上是一片不知所措的迷茫。
适才怀中那短暂的触感,纤细而柔软,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
不知何时,面对一场燃烧的大火,他也曾如此紧紧地,绝望地拥抱过一道同样的身影。
这些被莫名勾起,深埋于心,不知源头的渴慕与刺痛,几乎要将他撕裂,折磨得喘不过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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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