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沈青瓷像个真正的杂役,被孙老鼠支使得团团转。不是去清理后院堆积的落叶,就是去核对往年无关紧要的文书数目,甚至被派去帮着马夫铡了半天草料。孙老鼠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用这些琐碎又耗时的活儿把她牢牢按在底层,不让她有片刻清闲,更不让她有接触任何正经事务的机会。
沈青瓷面上不显,孙老鼠吩咐什么,她便做什么,手脚麻利,沉默寡言。心里却像绷紧的弓弦,时刻留意着孙老鼠的动向,尤其是他与外界的联系。
她注意到,孙老鼠似乎有些焦躁。时常一个人坐在值房里,对着空处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有两次,有外面的人来找他,都是些穿着普通、貌不惊人的汉子,在门口低声交谈几句便匆匆离去。每次人走后,孙老鼠的脸色就更难看几分,看沈青瓷的眼神也愈发阴鸷。
沈青瓷不动声色,将这一切默默记下。她几乎可以肯定,孙老鼠与那本旧账册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与她猜测的、更深的东西有关。那本账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她怀里,烫得她心神不宁。
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出击。
她将目标锁定在“惠民仓”。那是旧账册上记录的地点,也是目前唯一明确的线索。
这夜,轮到孙老鼠值夜。老头儿揣了壶酒,早早躲进值房,显然不打算出来巡夜。这正合沈青瓷的意。
子时刚过,衙门里一片死寂。沈青瓷换上一身深色的旧衣——那是她从库房一堆废弃杂物里翻找出来的,不知是哪位前任遗落,虽不合身,但胜在不显眼。她用黑布将头脸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又将兄长那把旧匕首牢牢绑在小臂上。
她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案牍库,避开偶尔巡逻的队兵,借着墙角的阴影,熟门熟路地来到那处偏僻侧门,轻轻拨开门闩,闪身融入京城的夜色中。
夜里的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呈现出另一种面貌。主干道上还有零星的灯笼和更夫,但一旦转入小巷,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死寂。寒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冤魂的哭泣。
沈青瓷凭着白日里悄悄打听来的方位,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她走得极快,脚步轻盈,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异响。怀里的旧账册硌着她,提醒她此行的目的。
惠民仓位于京城西北角的阜财坊,靠近城墙,位置相对偏僻。越靠近那里,周围的民居越是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年粮食混合着尘土的特殊气味。
她在一处拐角停下,隐在墙后,远远望向惠民仓的方向。仓廪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黑黢黢的一片,只有门口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孤零零地晃动着,洒下惨淡的光晕。
门口有守卫,抱着长枪,靠在门框上,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沈青瓷没有贸然靠近。她仔细观察着仓库周围的地形。仓墙很高,难以攀爬。她绕着仓库外围,在黑暗中潜行,寻找可能存在的薄弱之处。
在仓库后方,靠近一条污水沟的地方,她发现了一处破损的墙角。似乎是年久失修,加上沟渠水汽侵蚀,墙基有些松动,砖石脱落,形成了一个不大的狗洞,勉强可容一个瘦小的人钻过。
就是这里了。
她伏低身子,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墙内是仓库的后院,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废弃的器械,空气中那股粮食霉变的气味更加浓重。
她贴着墙根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最近的仓廪摸去。仓门紧锁,窗户也封得严实。她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
难道白来了?她不甘心,继续沿着仓廪之间的夹道向前摸索。
就在她经过第三间仓廪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像是重物摩擦地面的声音。
她立刻屏住呼吸,将自己缩进一堆蒙着油布的杂物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前方那间仓廪的墙角,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地面,竟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紧接着,两个穿着短打、做苦力打扮的汉子,费力地从下面抬出一个沉重的木箱,放在了旁边的板车上。
地窖?这粮仓下面,竟然有地窖?
沈青瓷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紧紧盯着那个洞口。借着那两人手里灯笼微弱的光,她隐约看到洞口下方似乎有石阶通向深处。
那两人将木箱放好后,又低声交谈了几句。
“……妈的,这鬼差事,什么时候是个头?”一个汉子抱怨道,声音沙哑。
“少废话,赶紧搬完这趟,交了差好回去睡觉。”另一个催促道,“小心点,这玩意儿可金贵,磕碰了咱们吃罪不起。”
“知道了……话说,里头那几个小的,今天没闹吧?”
“闹?饿了两天,哪还有力气闹?老实待着呢!”
小的?饿了两天?
沈青瓷瞳孔猛地一缩!是狗娃说的那些被拐来的孩子?!他们竟然被藏在这官府的惠民仓地窖里?!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官仓!竟然是官仓!拐卖孩童的窝点,竟然隐藏在官府的粮仓之下!这背后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黑!
那两人没有多做停留,推着板车,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向仓库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那块活动的地板,也缓缓合拢,严丝合缝,从外表看,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沈青瓷伏在杂物后面,一动不敢动,直到周围重新恢复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强压下立刻冲下去救人的冲动。不行,对方有几个人?下面什么结构?有没有其他守卫?她孤身一人,贸然下去,非但救不了人,只怕自己也要折在里面。
必须冷静。先摸清情况。
她在原地又潜伏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人出入,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洞口的位置。她蹲下身,用手指细细摸索着地面的接缝,果然发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凸起。她尝试着用力按压,那块地板纹丝不动。看来有机关控制,或者需要从内部开启。
她不敢久留,记下这个位置和周围的特征,便准备按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她转身,刚要退入阴影的刹那,一股极其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想也不想,猛地向前一扑!
“嗖!”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掠过!“夺”的一声,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弩箭,深深钉入了她刚才站立位置后方的木柱上!箭尾兀自颤抖不止。
有埋伏!
沈青瓷就地一滚,躲到一堆麻袋后面,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黑暗中,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反应倒是不慢。可惜,来了,就别想走了。”
脚步声从前后两个方向传来,沉稳而充满压迫感。她被堵在了仓廪之间的狭窄夹道里。
沈青瓷拔出绑在小臂上的匕首,紧紧握住。刀刃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她背靠着粗糙的麻袋,屏住呼吸,判断着对方的人数和位置。
前面一个,后面一个。至少两人。听脚步声,都是练家子。
是谁?仓库的守卫?还是……孙老鼠派来灭口的人?
没有时间细想。前面的脚步声已经逼近。
沈青瓷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犹豫。她猛地将身旁几个麻袋用力推向逼近的黑影,同时身体如同猎豹般向侧后方蹿出,目标是夹道另一端那个稍显薄弱的拦截者!
“想跑?”后面的黑影冷哼一声,刀光乍现,带着一股腥风,直劈沈青瓷后心!
沈青瓷仿佛背后长眼,在刀锋及体的前一刻,身体诡异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过,同时手中匕首反手向上撩去,直刺对方持刀的手腕!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击如此刁钻狠辣,仓促间收刀后撤。沈青瓷要的就是这一瞬的空隙!她脚下发力,不顾一切地向夹道外冲去!
然而,前面的黑影已经踢开了碍事的麻袋,一道更快的刀光,封住了她的去路!
前后夹击!避无可避!
沈青瓷咬紧牙关,将匕首横在胸前,准备硬扛。她知道自己力气远不如对方,这一下,不死也得重伤!
千钧一发之际!
“嗤嗤!”
两道极其轻微的、仿佛裂帛般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是两声闷哼!
前方和后方的黑影,动作同时一僵,手中的刀“当啷”落地。两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各插着一枚乌沉沉的、毫无反光的细长铁蒺藜,没入体内,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鲜血正汩汩涌出。
他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青瓷握着匕首,僵在原地,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是谁?
她猛地抬头,望向仓房的屋顶。
只见高高的屋脊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劲装,脸上似乎蒙着面巾,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正静静地俯视着她。
四目相对。
沈青瓷心头巨震。这双眼睛……这身影……
是陆绎?!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他出手救了她?他一直在跟踪她?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脑海。
屋顶上的陆绎,与她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既没有下来,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那目光深邃难测,仿佛能穿透她层层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沈青瓷握紧了匕首,浑身紧绷,如同面对一头更危险的猎食者。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似乎是被刚才的打斗声惊动的仓库守卫正在赶来。
屋顶上的陆绎,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沈青瓷不敢再停留,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两个已然毙命的刺客,又望了望那块隐藏着罪恶与孩童的地板,将所有的震惊、疑惑与愤怒强行压下,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原路,冲向那个狗洞。
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今夜之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尤其是,不能让陆绎知道,她已经认出了他。
当她气喘吁吁、满身尘土地从狗洞钻出,重新回到仓库外的黑暗巷子时,远处仓库门口的灯笼光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影,喧哗声阵阵。
她不敢回头,沿着来时的路,发足狂奔。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惠民仓下的地窖,被拐的孩童,突如其来的刺杀,还有……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陆绎……
这京城,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而她,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