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司直 第28章 残碑余烬

“周淮安”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狭小昏暗的耳房中炸响，震得沈青瓷耳畔嗡嗡作响。她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周淮安！甲叁号柜那份名单上，与父亲沈渊并列的名字！前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因“督造军械不力”被贬，返乡途中“遭遇山匪”，下落不明！

眼前这个被缚的男子，竟然是周淮安的弟弟！

“你……是周淮安的弟弟？”沈青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男子——周淮安之弟，周平，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混杂着惊愕、警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希望：“你……你知道我大哥？！你认得他？！”

“略有耳闻。”沈青瓷含糊带过，她不能暴露自己看过密档，“你说他们害死了你大哥，他们……是谁？是‘玄翼’？”

周平死死盯着沈青瓷，仿佛要透过这副年轻的皮囊，看清她灵魂的颜色。良久，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道：“是……就是那群该遭天谴的‘玄翼’恶鬼！”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刻骨的仇恨：“我大哥……他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督造军械不力’被贬！他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

“什么东西？”沈青瓷追问，心脏怦怦直跳。

“是……是账册！”周平压低了声音，带着恐惧，也带着愤怒，“大哥他发现，兵部武库司每年上报损耗的硫磺、硝石、精铁等物，数目对不上！有相当大的一批，被人在账目上做了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了！他暗中调查，发现这些物资的流向，最终都指向了几个看似普通的商号，而那几个商号背后……似乎都有一个模糊的‘飞鸟’标记！”

飞鸟标记！物资流向不明！与甲叁号柜中关于“玄翼”囤积火药的记载完全吻合！周淮安果然是因为触及了“玄翼”的核心秘密才遭难的！

“后来呢？”沈青瓷的声音也绷紧了。

“后来……大哥知道此事牵连甚大，他本想收集更多证据，再行上报。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没过多久，他就被安上了‘督造不力’的罪名，革职查办，贬谪离京……”周平的声音哽咽起来，“离京途中，我们……我们遭遇了‘山匪’……”

他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那不是山匪！那些人训练有素，出手狠辣，目标明确，就是冲着灭口来的！护卫们根本不是对手……大哥他……他为了护着我逃出来，被……被乱刀砍死……我跳下山崖，侥幸捡回一条命……”

周平的声音被呜咽吞没，这个精悍的汉子，此刻哭得像個孩子。

沈青瓷默然。她能想象那是何等惨烈的景象。周淮安的“遭遇山匪”，果然是“玄翼”的灭口行动！

“你逃出来后，为何不报官？”她问。

“报官？”周平抬起头，脸上满是嘲讽与绝望，“报哪个官？兵部？他们本就是陷害大哥的元凶之一！青衣司？谁知道你们里面有没有他们的人？！我敢信谁？！我只能隐姓埋名，躲藏起来，靠着大哥生前留下的一点人脉和这点微末功夫，苟延残喘……我一直在暗中查访，想找到确凿证据，为我大哥报仇！”

他看向沈青瓷袖中的木牌：“这块木牌，是我大哥生前偷偷拓印下来的，他怀疑这就是那幕后黑手的标记。我带着它，就是想找机会……我听说青衣司最近在查漕运的案子，好像牵扯到了胡三，而胡三……我怀疑他就和当年转移那些物资的商号有关！所以我冒险想来探探风声，没想到……”

没想到刚靠近就被抓住了。

沈青瓷心中了然。周平的遭遇，与她的推断几乎完全吻合。他是一条极其重要的活线索！他不仅证实了“玄翼”通过兵部窃取军工物资，更手握周淮安可能留下的其他证据线索！

“周平，”沈青瓷蹲下身，目光与他平视，语气郑重，“你信我一次。我与‘玄翼’，亦有深仇。你大哥的冤屈，我必竭力查清。但你需要告诉我，你大哥除了这块木牌，可还留下其他东西？比如……他查到的账册副本？或者，他怀疑的对象名单？”

周平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官场中常见的虚伪与算计，只有一种与他同仇敌忾的冰冷火焰。他挣扎了许久，求生的本能和对复仇的渴望最终战胜了恐惧。

“大哥……他行事谨慎，账册原件他不敢留，但他……他好像把一些关键的数字和线索，用密文的方式，记在了一本……一本他常看的《营造法式》的批注里……”周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本书，随着他的行李，当时应该……应该也被那些‘山匪’抢走或毁掉了……”

《营造法式》？批注？密文？

沈青瓷的心沉了下去。时隔多年，那本书恐怕早已不知所踪，或者化为灰烬了。

看到沈青瓷眼中的失望，周平急忙补充道：“不过！大哥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好像格外关注城西‘白云观’附近的一处废弃矿坑……他曾无意中提起过，说那里可能……可能藏着什么东西。但我当时没太在意，后来出事，也就忘了……”

白云观？废弃矿坑？

沈青瓷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京城舆图。白云观位于西郊，香火不算鼎盛，附近确实有几处前朝开采过、早已废弃的铁矿和石料坑。那里人迹罕至，地形复杂，确实是藏匿东西的好地方！

难道周淮安查到的某些证据，或者“玄翼”转移物资的中转点，就在那里？！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

“此事，你还对谁提起过？”沈青瓷肃然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周平连连摇头，“这事关我身家性命，我怎敢乱说！今日若非……若非觉得大人您或许可信，我死也不会说！”

“好。”沈青瓷站起身，“你暂且安心在此待着，我会吩咐人给你送些吃食伤药。关于你大哥和白云观之事，切勿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看守你的缇骑。”

“我明白！多谢大人！”周平挣扎着想要磕头，被沈青瓷制止了。

沈青瓷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耳房，轻轻带上门。门外两名缇骑依旧肃立，见她出来，微微躬身。

“看好他，饮食药物由我亲自安排人送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提审，亦不得与他交谈。”沈青瓷吩咐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沈大人！”

沈青瓷回到库房自己的书案后，心潮依旧难以平静。周平的出现，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通往“玄翼”核心秘密的另一扇门。兵部物资流失，周淮安被害，白云观矿坑……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可怕的图景。

“玄翼”不仅通过漕运走私，更早就在利用职权，从朝廷内部窃取战略物资！其渗透之深，谋划之久，远超想象！

白云观矿坑，必须去查！但绝不能动用青衣司的官方力量，那里很可能有“玄翼”的眼线，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只能暗中探查。

可她如今身为协理，目标明显，如何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前往西郊？

正当她凝神思索之际，库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平稳的脚步声。陆绎身边那名年轻皂隶再次出现，手中依旧提着一个食盒。

“沈司直，”皂隶将食盒放在她案头，语气如常，“司丞吩咐，近日司务繁忙，沈司直伤愈理事，辛苦了。特赐膳补一份。”

又是陆绎！

沈青瓷心中警醒，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替我多谢司丞。”

那皂隶放下食盒，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库房，最后落在沈青瓷脸上，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司丞让属下转告，西郊风物，别具一格，然山路崎岖，蛇虫潜藏，沈司直若有意散心，还需……备好驱虫避蛇之物，轻车简从为宜。”

说完，他微微躬身，悄然退去。

沈青瓷僵在座位上，如同被一道冰水从头浇到脚！

西郊风物！山路崎岖！蛇虫潜藏！轻车简从！

陆绎他……他竟然知道了！知道了周平的存在，知道了白云观矿坑的线索！他是在警告她西郊危险，还是在……默许甚至鼓励她前去探查？那句“轻车简从”，是提醒她不要动用司内力量，独自前往吗？

他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周平被抓不过几个时辰，消息定然被严密封锁，他竟能如此之快得知详情？难道这案牍库，乃至这整个青衣司，真的没有任何事能瞒过他的眼睛？

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感，伴随着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愤怒，在她心中交织、升腾。

她看着案头那精致的食盒，仿佛看到了陆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他知道她的仇恨，知道她的调查，甚至知道她刚刚获取的最新线索。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又像一个深谙棋道的弈者，默默地看着她在棋盘上挣扎、落子，偶尔，还会“好心”地递上一杯茶，或是一句看似关怀的提醒。

这感觉，令人窒息。

但事已至此，她别无选择。

白云观矿坑，必须去！无论那是陷阱，还是藏宝地，她都必须去闯一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眼中重新凝聚起冰冷的光芒。

既然陆绎“建议”“轻车简从”，那她便如他所愿！

她需要一套不引人注目的行头，需要规划一条隐秘的路线，需要准备应对“蛇虫”的手段……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将青衣司的屋宇染上一层凄艳而诡谲的色彩，仿佛预示着西郊之行，绝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