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司直 第22章 故纸迷踪

沈青瓷坐在案牍库协理那张略显宽大的书案后，崭新的青色官服袖口拂过粗糙的桌面，带来一丝陌生的触感。库房内光线昏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柱中无声飞舞，映照着孙老鼠和几名书吏忙碌搬运卷宗的身影。

“沈大人，这……这是您要的，关于前朝旧制的部分目录和摘要……”孙老鼠气喘吁吁地将一摞半尺高的册子放在案头，脸上堆着谄媚而畏惧的笑，“年代久远，有些字迹都模糊了，您多担待。”

另一名年轻些的书吏也搬来几捆卷宗：“大人，这是近五十年京城大小营造案的记录，包括官署、河道、桥梁修缮等……”

还有一人抱来的卷宗则显得更为杂乱，封皮颜色深浅不一，散发着更浓郁的霉味：“这些……是历年来一些悬而未决或已草草销案的卷宗，多涉及些……怪力乱神、无头公案之类，司里平日也少有人问津。”

很快，沈青瓷的书案便被堆积如山的卷宗目录和部分调阅来的原始档案占据了大半。那厚重的、带着历史沉淀感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无数被时光尘封的往事正无声地注视着她这个新来的“闯入者”。

库房内的其他书吏杂役，表面上各司其职，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瞟向这边，带着探究、疑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神情。他们想知道，这个凭借“运气”和“司丞青睐”骤然擢升的年轻司直，要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档做什么？是真有通天本事，还是故弄玄虚？

沈青瓷无视这些目光。她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墨香的空气，目光沉静地落在最上面那本前朝旧制的目录上。

“有劳诸位。”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若无他事，便各忙各的吧，此处无需伺候。”

孙老鼠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其他书吏也纷纷散去，只是那窃窃私语声，在库房角落若有若无地响起。

沈青瓷知道，这是陆绎给她的考验，也是她必须抓住的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或有明确目标。她需要像一个真正尽职的协理，系统性地整理、熟悉这些被遗忘的角落。

她翻开前朝旧制的目录，指尖划过那些陌生的年号、官职称谓、礼仪典章。她的阅读速度极快，过目不忘的能力让她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快速扫描、记忆、筛选着任何可能与“观星阁”相关的信息。

“天祐三年，设钦天监，掌天文历法……”

“景和帝好方术，曾召云游道士入宫炼丹……”

“永昌末年，有‘星陨如雨’之异象，帝心不安，令百官上言……”

一条条信息流过脑海，大多与“观星阁”无直接关联。前朝史料浩如烟海，官方记录中关于“观星阁”的记载似乎被有意无意地淡化甚至抹去了。

她并不气馁，转而拿起那些营造案的卷宗。京城历经数代，宫阙衙署，街巷河道，多有变迁。她重点关注那些涉及皇家禁苑、隐秘工事，或者由某些身份特殊之人主持的工程。

“神武门西侧望楼重修，督造官……工部侍郎赵……”

“皇城西南角‘毓秀园’扩建，主事者……内务府总管太监……”

“漕渠‘黑龙滩’段疏浚，承建商号‘永利’……”

她的目光在“毓秀园”和“黑龙滩”上略微停留。毓秀园据说是前朝某位笃信道教的皇帝修建的园林，而“黑龙滩”靠近“鬼见愁”水道，这仅仅是巧合吗？

时间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午时，仆妇按时送来饭菜，沈青瓷也只是快速用完，便再次埋首卷宗。她的专注与高效，渐渐让那些暗中观察的书吏们收起了几分轻视——至少，这位新上司并非不学无术之辈。

午后，她开始翻阅那些最杂乱、也最可能隐藏着诡异线索的悬案、诡案卷宗。

“天盛八年，东市布商王仁暴毙，七窍流血，仵作验无外伤，疑为邪术……”

“天盛十一年，北城废弃义庄夜闻鬼哭，巡夜更夫惊吓失魂……”

“天盛十五年，瑞王府……”

她的手指在“瑞王府”三个字上骤然停顿，心脏猛地一跳！又是瑞王府！之前清理库房时，那捆关于“瑞王府巫蛊案”的卷宗带来的心悸感再次浮现。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没有立刻去调阅那沉重的案卷，而是继续向下看。这些卷宗记录光怪陆离，大多以“查无实据”、“事主撤诉”或“归于意外”草草结案，看似无用，但沈青瓷却看得格外仔细。她试图从这些离奇事件的背后，寻找某种模式，或者……某种被掩盖的真相。

在一份关于“城南铁匠铺夜间炉火自燃，锻造之铁具浮现诡异花纹”的简短记录旁，有一行几乎被忽略的批注：“疑与‘金石异术’有关，然无人深究。”

金石异术？沈青瓷想起笔记中提到的“火雷秘药”，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难道“玄翼”不仅在囤积火药，还在暗中研究一些诡异的技艺？

线索支离破碎，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缺少那根串联的主线。但她并不急躁，她知道，调查这类深藏暗处的组织，耐心比冲动更重要。

夕阳西下，库房内的光线愈发昏暗。沈青瓷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结束第一天的工作。她将阅过的卷宗仔细归类放好，尤其是那几份提及“金石异术”、“诡异花纹”的卷宗，她默默记下了编号和位置。

就在她整理书案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那个被她带回来的、装着杂书和笔记的包袱。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这些悬案诡案中，是否会有与“玄翼”符号相关的记载？哪怕只是相似的图案描述？

她立刻重新坐下，抽出几张纸，凭借记忆，快速而精确地勾勒出“玄翼”飞鸟符号的形态，包括那独特的展翅角度和羽翼细节。

“孙书吏。”她扬声唤道。

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的孙老鼠立刻小跑过来：“沈大人有何吩咐？”

沈青瓷将画好的图样递给他，语气平静如常：“你在库房多年，见识广博。可曾在哪份卷宗里，见过与此类似的符号或图案？不拘泥于案件类型，或许是证物素描，或许是某份文书上的暗记，甚至……是某些当事人身上的纹身描述？”

孙老鼠接过纸张，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拿着纸张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沈青瓷心中一动，有戏！她紧紧盯着孙老鼠：“看来，你是见过的。”

“没……没有！小的没见过！”孙老鼠猛地摇头，几乎要将脖子摇断，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仿佛那纸张上的图案是噬人的妖魔。

“孙书吏，”沈青瓷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既问你，便是心中有数。你此时不说，莫非是想等我从别处查实，到时……你便不是知情不报，而是同谋隐匿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孙老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小的……小的确实……在很多年前，一份……一份关于前朝余孽清查的旧档里，好像……好像见过一个类似的标记……但那案子早就结了，人也早就……小的真的就知道这么多啊！”

前朝余孽清查！沈青瓷的心脏狂跳起来！果然！“玄翼”真的与前朝有关！

“哪份卷宗？具体年份？案由是什么？”她连声追问。

“年……年份太久，小的记不清了……”孙老鼠哭丧着脸，“只记得……好像跟一个叫什么……什么‘阁’的有关……那案子是密档，不在寻常架子上，好像……好像被封存在库房最里面那个带铁锁的‘甲叁’号柜里……钥匙……钥匙只有李司丞和历任管库主事有……”

甲叁号柜！带铁锁！密档！

沈青瓷眸中精光一闪。终于找到了一条切实的线索！虽然极其困难——李胖子（李司丞）对她绝无好感，而管库主事……她这个新任协理，能否接触到钥匙还是未知数。

但这毕竟是一个明确的方向。

“今日之言，若泄半分，你知道后果。”沈青瓷收回图样，冷冷道。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打死也不敢说！”孙老鼠连连磕头。

“起来吧，去做事。”

打发了魂不附体的孙老鼠，沈青瓷独自坐在渐暗的库房中，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甲叁号柜……前朝余孽……观星阁……

陆绎让她整理这些旧档，是否早已预料到她会查到这一步？他是想借她之手打开那个尘封的柜子，还是……在试探她是否有能力找到那里？

窗外，暮色四合，青衣司内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夜色中连成一片。

沈青瓷站起身，整理好官袍。她知道，接下来的挑战，将不再是故纸堆里的寻踪觅迹，而是如何在这森严的衙门规则下，拿到那把通往核心秘密的钥匙。

而第一个需要面对的，就是那位对她充满敌意与轻视的李司丞——李胖子。

夜色中，她的眼神清亮而坚定，如同暗夜里悄然磨砺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