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在血腥弥漫的洞室里激起无形的涟漪。他手持那方包裹着飞鸟玉佩的布包,并未查看,目光却如同带着千钧重量,落在瘫坐于地、浑身狼藉的沈青瓷身上。
“沈司直,看来你的‘推测’,分毫不差。”
这话听不出褒贬,更像是一种冷静的陈述,却让沈青瓷本就紧绷的心弦几乎断裂。她强撑着想要站起行礼,牵动了满身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下官……侥幸。”她垂下眼睫,声音因脱力和伤痛而显得低哑微弱。侥幸活了下来,侥幸……似乎暂时通过了陆绎这场以生死为赌注的试探。
陆绎不再看她,转而望向已被缇骑制服、浑身是血兀自挣扎咆哮的刀疤李。赵司尉上前一步,低声道:“司丞,此獠凶悍,是否就地……”
“押回去。”陆绎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本官要活的。”
“是!”赵司尉躬身领命,挥手让人将骂不绝口的刀疤李及其残存的一名心腹拖了下去。洞室内,只剩下收拾战场的缇骑,以及那两箱未来得及彻底隐藏、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疙瘩”。
陆绎这才仿佛漫不经心地,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块布包,缓缓打开。
残月与火把的光辉交织,落在那枚飞鸟玉佩上。温润的玉质在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展翅的形态灵动逼真,边缘那些细小的铭文,在此时显得格外神秘。
沈青瓷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陆绎的表情。她想知道,这位高深莫测的司丞,是否认得此物,又会有何反应。
然而,陆绎的脸上依旧是一片沉静的冰封,看不出丝毫异样。他只是细细端详了片刻,指尖在那飞鸟的羽翼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重新用布包好,纳入袖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清理现场,所有物证,一并带回司衙,严加看管。”他淡淡吩咐,目光最后扫过那两箱火药原料,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锋芒。
“遵命!”
众人领命,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有人负责清点物资,有人负责记录现场,有人将受伤的同僚搀扶出去。
沈青瓷也想帮忙,刚一动弹,便是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抬头,对上陆绎近在咫尺的脸庞。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只手传来的力道,却不容她挣脱。
“能走吗?”他问,声音依旧平淡。
“……能。”沈青瓷咬牙,试图站稳,却发现双腿如同灌了铅,根本使不上力。失血过多和过度紧绷后的虚脱,如同潮水般涌来。
陆绎不再多言,手臂微微用力,几乎是半扶半架着她,向洞外走去。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但那支撑的力量,却让几乎油尽灯枯的沈青瓷,得以勉强移动。
走出洞穴,外面天色已露微光。晨曦刺破云层,洒在满目狼藉的“鬼见愁”河滩上。河水依旧湍急,那艘漕船半沉在河中,水鬼营的人正在周围警戒打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硝石味,与清晨潮湿的空气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幸存的缇骑们正在包扎伤口,清点人数,气氛沉重而肃穆。看到陆绎扶着沈青瓷出来,不少人投来复杂的目光——有敬佩,有好奇,也有难以言喻的审视。
沈青瓷垂下头,避开那些视线。她知道,经此一夜,她在青衣司内,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做一个默默无闻、被人轻视的底层司直了。
陆绎将她带到一辆早已等候在远处的、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前。
“送沈司直回衙,召医官诊治。”他对驾车的车夫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大人。”
沈青瓷被扶上马车,厚重的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与晨光。她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浑身如同散架一般,伤口火辣辣地疼,心神却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惊心动魄与那块飞鸟玉佩之上。
陆绎将玉佩收走了。他会如何处置?会追查下去吗?还是……会像处理某些烫手山芋一样,将其束之高阁,甚至……销毁?
她不敢确定。陆绎的心思,比她读过的任何艰涩卷宗都要难懂。
马车在颠簸中向着京城方向驶去。车外,是渐渐苏醒的市井喧嚣;车内,是沈青瓷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满腹无法与人言说的疑虑与筹谋。
回到青衣司时,天色已然大亮。马车并未在正门停留,而是直接驶入了侧院一处僻静的角门。两名早已等候在此的、面容普通的仆妇上前,沉默而利落地将几乎无法行走的沈青瓷搀扶下来,送入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干净却陈设简单的厢房。
很快,一名提着药箱、须发花白的老医官被引了进来。他看了看沈青瓷满身的伤,尤其是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花白的眉毛蹙了起来,但并未多问一句,只是熟练地开始清洗、上药、包扎。
药粉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沈青瓷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老医官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手下动作却更加麻利。
处理完伤口,又留下几包内服外敷的药材,老医官便提着药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那两名仆妇送来了清淡的粥菜和热水,同样沉默地伺候她擦洗、换上一身干净的司隶服中衣,然后便退到门外守着,如同两尊没有感情的木雕。
沈青瓷靠在床头,浑身被浓厚的药味包裹,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她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昨夜的一幕幕——黑衣杀手冰冷的眼眸,刀疤李疯狂的挣扎,沉没的漕船,以及……陆绎收起玉佩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那块玉佩,必须查!
可是,她如今被困在这间厢房里,行动受限,如何查起?孙老鼠那边是否还能利用?司内还有谁可以信任?
正心乱如麻间,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仆妇低低的禀报声:“司丞。”
沈青瓷心中一凛,挣扎着想要下床。
“不必起身。”陆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即,门被推开,他迈步走了进来。他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墨色司丞常服,纤尘不染,神情冷峻,仿佛昨夜那场血腥厮杀与他毫无干系,只是去赴了一场寻常的晨会。
他挥手屏退了仆妇,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目光落在沈青瓷苍白如纸、裹着厚厚纱布的脸上和肩头,陆绎的视线停留了片刻,才淡淡道:“伤势如何?”
“谢司丞关怀,医官说……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沈青瓷低声道。
“嗯。”陆绎走到桌边,自行倒了一杯冷茶,却并未饮用,只是握在手中把玩,“昨夜之事,你做得不错。临危不乱,更找到了关键证物。本官会为你记上一功。”
“下官不敢居功,皆是司丞运筹帷幄,赵司尉与众同僚奋勇杀敌之功。”沈青瓷谨慎地回答。
陆绎不置可否,话锋却陡然一转:“那块玉佩,你之前可见过?”
来了!沈青瓷心脏猛地一跳。他果然要问这个!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起眼,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思索:“回司丞,下官……似乎未曾见过。只是觉得那玉佩造型奇特,不似凡品,故而多看了两眼。”她绝不能承认在孙老鼠那里见过类似的标记,那将暴露她私下调查的行为,后果不堪设想。
陆绎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找出任何一丝说谎的痕迹。沈青瓷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只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着她内心的紧张。
片刻,陆绎才移开目光,望向窗外,语气听不出情绪:“此物牵连甚广,非你所能触及。今日之后,关于玉佩之事,勿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亦勿要再私自探查。”
他的警告,与之前如出一辙,却又因这块实物的出现,而显得更加沉重。
“下官明白。”沈青瓷垂下头。
“你好生休养。”陆绎放下茶杯,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有些线头,握得太紧,容易割伤手。有时,松开些,反而能看清线的来龙去脉。”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离去。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沈青瓷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咀嚼着陆绎最后那句话。
松开些?他是在暗示她,不要再追查玉佩,还是……在指点她另一种调查的方式?
她不明白。陆绎就像一座云雾缭绕的深山,她每以为自己窥见了一角真容,下一刻却又被更浓的迷雾笼罩。
但有一点她很确定——陆绎拿走了玉佩,并明确禁止她继续调查。这意味着,玉佩背后的势力,连他都感到忌惮,或者,他另有打算,不想让她这个“棋子”过早地触碰核心。
她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完全听从陆绎的安排。
必须想办法,在陆绎的视线之外,继续调查。孙老鼠……或许还能再榨出点东西。还有,那个疯妇人……她与胡三、与这飞鸟玉佩,是否也有某种关联?
思路渐渐清晰,但身体的极度疲惫也终于压垮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眼皮沉重地合上,陷入了昏沉的睡梦之中。
而在青衣司另一间守卫森严的值房内,陆绎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案前。他再次拿出了那块飞鸟玉佩,就着窗外明亮的晨光,仔细端详。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玉佩边缘那几个细小的、如同虫蛀般的铭文上。那不是普通的篆字,而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隐秘的字体。
“玄鸟……卫……”他低声念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凝重,以及……一丝仿佛等待已久的、冰冷的锐光。
他缓缓将玉佩握入掌心,冰冷的玉质硌着掌纹。
风雨,似乎才刚刚开始。而沈青瓷这只被迫卷入风暴中心的孤鸟,她的羽毛,已被血与火浸透,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