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整,沈墨在没有任何外界干扰的情况下自然醒来。
他掀开符合健康标准的纯白色羽绒被,赤脚踩在恒温地板上,走向洗手间。镜子里映出一张无可挑剔的脸——三十岁上下,五官端正,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没有任何风吹过的湖水。
“早安,沈先生。您昨晚的睡眠质量评分为92分,深度睡眠占比38%,快速眼动期占比21%,各项指标优良。”
AI助理“和谐”的电子音从墙壁内置的扬声器中传来,音调平稳得像是从千年冰层下捞起来的。
沈墨挤出一粒标准剂量的美白牙膏,开始刷牙。他的动作精准得像是经过无数次排练——左上排牙齿外侧刷十次,内侧刷十次,咬合面刷五次,然后是右上排、左下排、右下排,最后是门牙和舌苔清洁。整个过程持续两分三十秒,不多不少。
“您今早的基础情绪值为6.2,处于最佳区间。心率68次/分钟,血压115/75,皮质醇水平正常。”和谐继续汇报。
沈墨用温水洗了脸,用毛巾轻轻拍干——不是擦拭,是指南推荐的拍打方式。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发现左眉中间有一根眉毛长得稍微偏离了眉形。他拿出修眉刀,精准地将其剔除。
完美。
这就是他在情绪联邦生活的第三十年。一个模范公民应该有的样子。
穿戴整齐后,他来到餐厅。早餐已经由智能管家准备好——一杯营养均衡的代餐饮,一份全麦面包,一个水煮蛋,几片西红柿。他坐下来,安静地进食。
“您有一条来自情绪资源管理局的重要通知,”和谐的声音忽然改变了微小的频率,听起来更加正式,“评级为‘高度关注’。”
沈墨放下勺子,拿起平板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带有联邦徽章的文件。
《情绪税缴纳通知书》
他眨了眨眼,点开文件。
“尊敬的沈墨先生:根据情绪监测系统记录,您于上周二凌晨3点17分至3点45分期间,出现持续性低频悲伤波动,峰值达到7.8级,持续时间28分钟。根据《情绪税收缴法》第38条第4款,该情绪波动已超出公民义务情绪免税额度,现需缴纳相应情绪税。”
沈墨的眉头轻轻皱起0.3厘米,随即恢复原状。
他继续往下翻,看到具体金额时,喉咙微微动了一下。
5,800情绪币。
这相当于他一个月的房租。
“是否搞错了?”他平静地问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上周二睡得很好。”
“系统记录显示无误,需要为您回放当晚的监测报告吗?”和谐回答。
“请。”
屏幕上出现了一幅曲线图,显示着沈墨那天晚上的情绪波动。一条平稳的直线在凌晨三点多时突然出现了一小段起伏,像是一首完美演奏的乐曲中突然插入了一个不和谐音。
“波动原因分析?”他问。
“系统分析,该悲伤波动源于您在此期间做的梦。”
“我梦见什么了?”
“抱歉,联邦法律保障公民的梦境**,系统只监测情绪反应,不记录梦境内容。”
沈墨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呼出。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感到不适时,就用这种呼吸法来平复情绪。
他继续往下翻看税单,在最后一栏看到了让他手指微微发凉的一行字:
【征税原因】为无法铭记的失去而悲伤
无法铭记的失去?
这是什么意思?系统不仅能监测他是否悲伤,还能判断他为了什么而悲伤?甚至是他自己都“无法铭记”的失去?
一丝荒谬感从他的心底升起,像是一滴墨水滴入清水,缓缓扩散。他熟练地运用情绪管理技巧,将这感觉压了下去——情绪波动会导致更多的税款,这是每个联邦公民从小就被灌输的常识。
“支付吧。”他说。
“已从您的账户扣除5,800情绪币。您的账户余额为12,350情绪币。”和谐汇报道,“扣款成功。”
沈墨点了点头,继续吃他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全麦面包。他咀嚼得很仔细,每一口都咀嚼二十次,就像情绪健康手册上建议的那样。
“还有另一条消息,”和谐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快了一些,“评级为‘值得庆贺’。”
“请讲。”
“由于您连续三十六个月情绪波动值低于联邦平均水平的50%,且从未有过高强度的负面情绪爆发记录,您已被提名为本年度的‘最佳情绪公民’候选人。颁奖典礼将于下周三在联邦中心大厅举行。”
沈墨放下手中的水杯,杯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最佳情绪公民?”
“是的,这是联邦授予公民的最高荣誉之一。您将获得奖章、证书和10万情绪币的奖金。更重要的是,您的照片将被刊登在《联邦公民报》头版,作为模范公民的代表。”
沈墨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是他住了五年的社区——整齐划一的白色建筑,绿植被修剪得棱角分明,街道上行人寥寥,每个人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平静表情。
一辆联邦情绪管理局的巡逻车悄无声息地驶过,车顶的扫描仪缓缓转动,监测着周围每一个人的情绪状态。
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有序。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它们正紧紧地握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为无法铭记的失去而悲伤。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多年来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
他缓缓松开手,掌心上留下了四个浅浅的半月形印记。
“和谐,”他轻声说,“帮我回复:我很荣幸获得提名,必将准时出席颁奖典礼。”
“已发送回复。”
沈墨转身离开窗前,开始收拾餐具。他的动作依然精准、优雅,无可挑剔。
但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一首模糊的、走调的歌谣突然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摇了摇头,歌谣消失了。
一定是昨晚没睡好,他想。
然后他拿起公文包,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就像他过去三十年的每一天一样——平静,有序,完美。
只是今天,那首听不清歌词的歌谣,在他脑海里回荡了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