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余温 第1章 第1章 梅雨季的第一次聚会

2016年杭州的梅雨季很长，夏末这场暴雨来得突然，下午四点还有太阳，五点就被黑云压得喘不过气。雨点砸在省人民医院门诊楼的玻璃幕墙上，噼啪声混着空调外机的噪音，让人心生烦躁。

“小秦，这参数我们再核对下，下周一之前给你答复。”设备科王主任的声音从办公桌后传来，带着公立医院职员特有的审慎。秦书立刻直起身，脸上扬起职业性的微笑，尽管眼底的红血丝藏不住连续跑了三家医院的疲惫：“王主任您放心，所有数据都和检验科那边确认过，有任何问题您随时打我电话。”她双手把资料袋递过去。这是她跟进了三个月的项目，要是能成，今年的业绩就能稳一半，说不定还能拿到季度优秀员工奖。

走出医院大门时，雨势丝毫未减。秦书撑开从手提包里掏出的那把用了快2年的黑伞，刚迈出一步，裤脚就被斜飘的雨丝打湿。她没敢跑，只是把装着备份资料的手提包紧紧抱在怀里，沿着延安路往地铁站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城市青年兴趣汇”群里的消息，林薇发了条语音，背景里满是喧闹：“秦书你到哪了？‘拾光’这边人都齐了，就等你了！”

秦书咬了咬下唇，原本是不想来的。上周在群里看到“线下破冰”的通知时，她正被一个难缠的客户怼得哑口无言，抱着“换个心情”的想法报了名，没想到赶上这么个鬼天气。可群里聊了大半个月，林薇每次分享杭州的探店攻略都特意@她，现在说不去的话，就不太好了。她加快脚步走进地铁站，进站口的风卷着雨水扑在脸上，惊得她打了个寒颤。

“拾光”清吧藏在武林银泰旁的小巷里，青砖墙爬着绿萝，门口挂着复古灯泡，在雨里透着暖光。秦书收伞抖了抖水，推开门就被带着威士忌香和木质香薰的热气裹住，身上的湿冷淡了不少。驻唱歌手坐在角落高台上弹吉他，唱着陈粒的《奇妙能力歌》，声音有点哑，却挺治愈。

厅里已经坐了十几个年轻人，围着拼起来的长桌说笑，桌上摆着鸡尾酒和炸物。秦书没看到林薇，倒注意到头顶的水晶吊灯——线条简单，灯臂弯得流畅，和之前陪客户看样板间时见过的很像。她没往人多的地方去，径直走到最里侧的空桌，这里靠窗，能看见外面雨打梧桐。

刚坐下，秦书就急忙把手提包放在腿上，从包里摸出包纸巾。她先擦了擦包上的金属搭扣，那里沾了点雨水；又抽出两张叠成方块，仔细擦拭着包角——这是她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通勤包，最看重的就是耐造，可刚才抱在怀里还是蹭到了泥点。她擦得专注，连有人走到桌旁都没察觉，直到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落在头顶：“看你像落汤鸡，喝点酒暖暖？”

秦书抬头，看见个眼睛很亮的女生。她留着浅棕短发，发梢微卷。穿明黄色短夹克和白色印花T恤，手里端着两个高脚杯，杯里橙色液体冒着泡，插着片青柠。“我叫乔尤，”女生把一杯放在她面前，指了指杯子，“刚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罚给最安静的人送酒——看你擦包半天了，特别认真。”

秦书有些局促地把纸巾塞回包里，接过酒杯。“我叫秦书。”她报上名字，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乔尤的指甲上——修剪得干净利落，没有涂指甲油。和她印象里“家居行业从业者”的精致形象不太一样。乔尤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别猜了，我是做家居设计的，准确说，是主管，天天泡在工地和样板间，涂指甲油纯属浪费。”她朝头顶扬了扬下巴，“你看这吊灯，线条是不是很眼熟？我最近做的城西那个样板间，主灯和这个几乎一模一样，就是材质换成了磨砂玻璃，更显质感。”

提到专业领域，乔尤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她从吊灯的设计理念说到杭州最近流行的家装风格，语气里满是热忱，连眼角都带着活力。秦书原本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果香。“我是做医疗销售的，普通职员，”她轻声说，指了指放在桌角的手提包，“刚从医院出来，跑了三家，最后一家设备科主任我磨了快一个小时，还没给准信呢。”

“医疗销售？”乔尤挑了挑眉，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我之前陪我妈去医院做体检，看到那些销售都西装革履的，特严肃。你刚才在医院被拒绝了？”秦书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算吧，第一家医院直接说不考虑我们品牌，第二家说要对比竞品。”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不过没关系，做我们这行，早就习惯了。”

这个笑容让乔尤愣了下。秦书五官不算惊艳，但眼睛亮，笑起来眼尾弯着，语气里有累意，眼神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她见过不少被拒绝就垂头丧气的人，连自己团队的实习生都这样，可秦书不一样，说被拒时没有一点怯懦。“可以啊，”乔尤举了举杯子，“我最佩服你这种能扛的人。我上次给客户改了五遍方案，最后没成，回家哭了好一会儿。”

秦书忍不住笑出了声。乔尤的坦诚像颗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涟漪。她原本以为这种“兴趣汇”的聚会都是些流于表面的寒暄，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个“直性子”。两人正聊得起劲，邻桌两个男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带头的高个子男生留着寸头，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笑容爽朗：“乔尤，可算找到你了，刚才‘狼人杀’少个神牌，就等你救场呢！”他目光转向秦书，递过一杯可乐，“这位是新朋友吧？我叫周明，做互联网运营的，这是我同事李哲，程序员大神。”

李哲推了推眼镜，有些腼腆地朝秦书点头：“听说你是医疗销售？我妈最近总说腰不舒服，想去邵逸夫医院看看，不知道挂哪个科室合适。”秦书立刻坐直身体，认真地问：“阿姨是腰间盘突出还是腰肌劳损？如果是经常久坐的话，可能是肌肉问题，挂康复科就行；要是伴随腿麻，最好挂骨科拍个片子。”她拿出手机，翻出邵逸夫医院的科室分布图，“我把科室电话和专家门诊时间发给你，提前三天挂号就行。”

周明拍了下手，夸张地说：“果然是‘医院活地图’，林薇没骗人！上次我感冒拖成肺炎，还是她给我推荐的呼吸科专家，三天就好利索了。”乔尤笑着把秦书的杯子添满：“那可不，我妈下周去看颈椎，秦书都答应帮我问加号了。”正说着，林薇端着一盘炸薯条和几份鸡翅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给你们介绍下，这是苏晓，做新媒体编辑的，跟我住一个小区，平时最爱跟着我探店。”

苏晓手里拿着个拍立得，刚坐下就举起来对着秦书和乔尤按了一下，相纸慢慢吐出来时，她晃了晃说：“刚才就觉得你们俩聊天的样子特别有感觉，拍下来留个纪念。”她把相纸递给秦书，“我加你微信吧，晚点把电子版发你。对了，你是医疗销售，我们最近想做一期‘年轻人养生避坑指南’，能不能找你当顾问啊？比如哪些保健品是智商税，体检该选哪些项目之类的。”

秦书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既能宣传专业知识，说不定还能借着新媒体的平台拓展点客户资源，对业绩也有帮助：“当然可以，我手头有很多医院的科普资料，回头整理好发给你。比如年轻人体检，其实不用选太贵的套餐，重点查肝肾功能、甲状腺和肺部CT就行，女性可以加个乳腺彩超。”苏晓立刻掏出手机记笔记，嘴里念叨着：“学到了学到了，比我查的百度攻略靠谱多了。”

周明趁机起哄：“既然大家聊得这么投缘，不如一起玩‘害你在心口难开’吧！输的人要分享一个杭州小众宝藏地点。”乔尤第一个响应，拉着秦书坐到长桌旁，李哲已经拿出了写好的卡片。秦书抽到的卡片是“说‘医院’两个字”，刚坐下就被周明套路：“秦书，你明天去哪个医院跑业务啊？”她差点脱口而出“邵逸夫医院”，幸亏及时捂住嘴，引得众人哄笑。

乔尤抽的牌是“提到装修”，苏晓故意问：“乔尤，你城西那个样板间装完没？我姐要装修，想找你问问。”乔尤差点说“装完了，北欧风”，反应过来后拍着桌子笑：“你太坏了，差点中套！”几个人闹在一起，秦书看着乔尤笑眯的眼睛，心里的累慢慢散了——她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不用端着职业微笑，不用想怎么跟客户打交道，就单纯跟同龄人说笑。

玩到第三轮，秦书不小心输了，按照规则要分享宝藏地点。她想了想，说：“凤起路那边有个老底子的糖水铺，叫‘甜园’，藏在巷子里，只有本地人才知道。他们家的双皮奶特别正宗，奶香味浓，甜度刚好，夏天吃一碗冰的，比喝奶茶舒服多了。”苏晓立刻记在手机上：“下周就去探探，要是好吃就写进‘杭州糖水地图’里。”乔尤凑过来说：“我知道那家！上次带白澄去吃过，她一口气吃了两碗，还打包了一份姜撞奶。”

提到白澄，乔尤的语气自然地软了下来，秦书手里的卡片顿了一下，刚好被苏晓注意到：“怎么了秦书？不舒服吗？”她赶紧摇摇头：“没事，刚才笑太猛了，有点呛到。”林薇看出她的异样，悄悄碰了碰乔尤的胳膊，乔尤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转移话题说：“轮到周明输了，他上次说发现了个能看西湖全景的露台，快分享出来！”周明清了清嗓子，神秘地说：“就在吴山广场旁边的一家茶馆，三楼露台有个观景台，晚上能看到西湖的灯光秀，还能拍夜景，关键是消费不高，点壶茶就能坐一下午。”

驻唱歌手换了首轻快的曲子，林薇终于端着一盘炸薯条走了过来，看到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夸张地拍了下手：“我就说你们俩能聊到一块儿去！秦书，乔尤可是我们群里的‘探店达人’，杭州好吃的好玩的她门儿清；乔尤，秦书是‘医院活地图’，以后你家人生病找她准没错。”乔尤笑着把秦书的杯子添满：“不用以后，我妈下周要去看颈椎，正愁不知道挂哪个医生的号呢。”秦书立刻拿出手机：“我给你推个骨科的专家，每周三坐诊，我帮你问问能不能加号。”

就在这时，乔尤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亮着，来电显示是“澄澄”。秦书下意识地别开视线，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眼角的余光看到乔尤快步走到角落接电话，语气软得像浸了蜜：“喂，澄澄，我在聚会呢，马上就回去了……知道了知道了，给你带了那家你最爱的芒果班戟，放冰箱冰着呢……乖，等我回去。”

秦书手里的橘子瓣突然没了味。她低头看手，还沾着橘子汁，黏糊糊的，像心里突然涌上来的闷。她知道不该有这种感觉，可刚才聊天的高兴劲，被这通电话浇没了。

乔尤挂了电话回来，手里拿着包湿纸巾，自然地递给她：“刚剥橘子沾手了吧？”秦书接过纸巾，低声说了句“谢谢”，没敢看她的眼睛。乔尤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宠溺：“我女朋友，特别黏人，一会儿见不到就打电话。”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手机晃了晃，“不过也挺好，有人等着回家的感觉，挺踏实的。”

秦书赶紧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掩饰着心里的慌乱：“挺好的，看得出来她很依赖你。”她刻意转移话题，指了指乔尤的夹克，“你这件衣服挺好看的，在哪买的？”乔尤果然被带偏了，兴奋地掏出手机翻购物记录：“就在武林路那家潮牌店，上周打折买的，才三百多……”

接下来的聊天里，秦书刻意保持着距离，不再像刚才那样敞开心扉。乔尤似乎没察觉，依旧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杭州的新店，说等她有空了带她去西湖边的一家私房菜，“靠窗的位置能看到断桥，晚上亮灯的时候特美”。苏晓凑过来说：“那家我去过！叫‘湖光阁’，他们家的西湖醋鱼是现杀的，酸甜口刚好，不像别的店那么腻。下次我们组个局一起去啊？”秦书只是点头应着，心里却像压了块小石头，沉甸甸的——她再迟钝也明白，刚才那点莫名的好感，从乔尤接电话的那一刻起，就该收起来了。

周明和李哲正在讨论周末去爬北高峰，看到秦书没怎么说话，喊她一起：“秦书，周末跟我们去爬山啊，山顶的财神庙很灵的，好多人去求事业，你去求个业绩长虹多好。”秦书刚想拒绝，乔尤就替她答应了：“她肯定去，刚好放松一下，总跑医院跑业务多累啊。”秦书没法反驳，只能含糊地说：“我看看明天的工作能不能提前做完，做完就去。”

苏晓拿着拍立得过来，把洗好的照片分给大家，秦书那张是她和乔尤的合照，乔尤笑着比耶，她则微微低头，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这张拍得真好，”苏晓说，“我把照片洗成大的，下次聚会带给你们。对了秦书，保健品那篇稿子，我后天跟你对接可以吗？”秦书点点头：“可以，我明天跑完业务就有空了，微信上聊就行。”

晚上十点，聚会散场。雨势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秦书收拾好东西，跟林薇道别后，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乔尤的声音：“秦书，等一下！”她回头，看到乔尤正快步朝她走来，手里拿着把新的雨伞，“你那把伞都快散架了，用我的吧。我开车来的，送你回家。”

秦书想拒绝，可乔尤已经把雨伞塞进她手里，拉着她往巷口走。白色的艾瑞泽5停在路灯下，乔尤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一股淡淡的香薰味飘了出来。“这是我女朋友买的香薰，蜜桃味的。”乔尤发动车子时，顺手打开了音响，轻柔的钢琴曲流淌出来，是班得瑞的《安妮的仙境》。乔尤调大了点音量，语气带着点炫耀：“我女朋友爱听这个，说睡觉的时候放着特别安心。”

秦书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的街景。武林路的霓虹灯在雨里晕成彩色，西湖文化广场的灯塔直竖着，这些看惯了的风景，此刻有点模糊。她没说话，只攥紧手里的伞，伞柄纹路硌着掌心，有点疼。

“你住哪？”乔尤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秦书报了小区的名字，在拱墅区，离这里不算太远，是她和别人合租的老小区。乔尤应了声，打了个转向灯，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你明天还要跑医院吗？”她突然问。秦书点点头：“要去邵逸夫医院，跟进一个试剂的项目，希望能成，不然这个月业绩有点悬。”乔尤“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车厢里只剩下轻柔的音乐和雨刷器摆动的声音。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时，雨已经停了。秦书解开安全带：“谢谢你送我回来，伞我下次见面再还你。”乔尤摆摆手：“不用了，那把伞本来就是买多了的，送你了。”她顿了顿，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拿出张名片，递给秦书，“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有家居方面的问题，或者想找好吃的，随时打我电话或者加个微信聊。”

秦书接过名片，指尖碰到乔尤的手背，两人都愣了一下。乔尤先反应过来，笑着挥了挥手：“快上去吧，早点休息。”秦书点点头，推开车门走进小区。她没回头，却能感觉到车子的灯光一直落在她身后，直到她走进单元楼的大门，那束光才缓缓移开。

回到家，秦书把名片放玄关柜子上，才发现手心出了汗。她靠在门上，想起乔尤亮闪闪的眼睛，聊装修时的劲头，接电话时的温柔语气，心里又闷了起来。她拿起手机，看着名片上的号码，手指悬在“添加好友”上好久，最后还是锁屏放进口袋。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阳台的绿萝上。秦书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想起乔尤说的“有人等着回家的感觉挺踏实”，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场雨夜的相遇，或许就该停留在“朋友”的界限里，那些刚冒头的好感，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终究会过去。

只是她没料到，有些心动一旦有了，就像杭州的梅雨季，看着停了，不经意间就又湿了心。那把明黄色的伞，她挂在玄关挂钩上，一挂就是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