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无人行,树上无鸟鸣。子时三刻,燕州城内静默无声。暖帐方能度**,露冷风萧满城困乏,正好是那牛鬼蛇神们作奸犯科之时。
倘是青天白日,七八个大汉押着两辆马车,定会引人注意,可深更半夜里,他们大摇大摆穿城过巷,过街鼠也懒得瞥上一眼。巡夜的更夫也像专门避开似的,尽挑偏僻窄巷去,把这大道让予他们。
这群人行色匆匆,来到一大宅后巷处方才停下。此处后巷平时少人来,但这处绮丽宅院却无人不知,正是燕州最有名的奉祥楼——东苑。
说起这奉祥楼,乃是燕州府最有名的南风馆,专调养男优卖笑的地方,非官吏豪绅难入其门。客人们大多只知西苑,不知东苑,只因这西苑是娼馆,东苑却是私宅。
西苑不如东苑大,却住着奉祥楼所有迎来送往的相公,还有专门照顾他们和招待客人的丫鬟堂倌,以及一些管事。东西两苑一墙隔开,中间仅开一道圆拱小门,莫说外人,奉祥楼的相公们也不敢随意进出。
这群偷偷摸摸的大汉,大半夜不是到奉祥楼西苑寻欢作乐,却鬼鬼祟祟到了东苑后门。其中一人上前,用铜门钹扣出五声响,静待片刻,就有人前来开门。
从门外瞧去,院子里整整齐齐站在数十名衣着一致的家丁,看来早在此等候。
家丁们将后门彻底打开。
七八个大汉便将马车里的东西搬出来,一个个抬到后院,搁在地上,是十个大麻袋。
搬完之后,他们才将麻袋一一解开,装的竟都是大活人,全似牲口般捆着,一个个都已昏死过去。从相貌和身量来看,都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且皆是男子。
随后,两伙人就各自成堆站着,谁也没讲话。
又过了一会儿,内有一男一女穿庭院而来。这二人华衣锦服,一看就是主非奴,气势凌人。众人见到他们立刻端正了身子,态度恭敬。
那伙汉子中这才走出一人,似是他们的头目。他笑嘻嘻地上前招呼:“九爷好!芝姨好!”
这一男一女年龄都不大,却为何一个称爷一个叫姨?原来,他二人便是奉祥楼的老板和女管事。那男的身高八尺,体貌端庄,名叫杨九思。女的花容艳冶,名叫杨遇芝。全燕州城有名的两位人物。
“虎爷客气,您今天又给我送了些什么好东西?”杨九思面上带笑,却一点也不使人感到亲热,笑如风刃。
被呼作虎爷的头目,外表倒与名号相称,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络腮胡。他不笑时也很能唬人,但见着杨九思便成了假老虎,态度谄媚。他真名叫作胡大能。
听见杨九思问话,胡大能将手一伸,示意杨九思往地上瞧。
“为您寻了十头好崽,都是这几个月里最拔尖儿的!”胡大能道。
杨九思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家丁们搬来两个靠椅。杨九思坐下后,便招呼胡大能也坐下。
两人中间还摆上一张桌,放上了热茶热酒。
杨九思悠哉悠哉喝着茶,那女子杨遇芝则走到前头,一个个凑近去看那些少年,有老仆专门为她打灯。
十位少年中,除了个别的唇红肌莹,大多都面黄肌瘦,一看便知是贫苦出身。但他们的脸都擦得很干净,眉眼唇鼻清清楚楚,都生得标致。
其中有位发黑如墨的少年,当得起美如冠玉四字。杨遇芝看他看得最久,其间还向杨九思使了个眼色。
看完模样后,杨遇芝一招手,下人们就又将少年们全抬将出来,直条条地拉伸摆开。她这是要再看他们的身材,尤其是那位美玉少年。
杨九思喝着茶,还示意酒是为胡大能准备的,请他落座。他戏谑道:“遇芝,你就是凡事太较真,难道虎爷会糊弄我们吗!”
杨遇芝头也不回,干脆答道:“当然不会。听闻虎爷刚得了个小闺女,还没恭喜呢!”
两人一唱一和,听得胡大能坐着又起身,起身又坐下,忐忐忑忑的。
胡大能道:“哎哟!九爷,您说的哪门子话,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呐!您把心放到肚子里,这些崽儿都是干净的,要有一点不对,您来拿我命去!”
“怎么还赌上咒了!”杨九思敷衍地安抚胡大能,“坐,坐,喝茶。”
这一男一女,年纪轻轻却为人老练厉害,一个作甩手掌柜,一个当计较师爷,十分默契。杨遇芝粗简略地查看过后,就让胡大能开价。
却原来做的是倒卖人口的生意。
“二十两一头?”胡大能试探道。
杨九思懒洋洋地抿了口茶,没有反应。
杨遇芝则利落地还价道:“十五两,先付十两,明日仔细验身过后,给你结剩下的。”
这卖价不如胡大能预期,可时值荒年,人并不值钱。胡大能虽有犹豫,最后还是无奈道:“芝姨不愧是芝姨,行,成交!”
这桩买卖做得爽快,本以为到此落定,却不想胡大能还有主意。
他不肯就此罢休,转头又对杨九思道:“九爷,咱们做了这么多回买卖,我也一直承蒙您照顾。您再一头添上一两,我再免费送您一个,您看如何?”
既有十一个,为什么不直接卖十一个?添价赠送是什么意思?
杨九思顿时心生好奇,“送?”
“对。”胡大能解释道,“九爷,是这么回事,本来这一头该是我手上这批次里最上等的货,也是今日下午才得的,哪儿知道性子烈,一个没看住自个儿从阁楼上跳下去了,把腿给断了一条!咳,我知道您的规矩,带伤带病缺胳膊少腿的,一概不收,但这头真心不错,人我也带来了,就在外面马车里,您要不要劳累,看上一眼?”
杨遇芝这时也走了过来,有些不太相信地问:“比这个还好?”她指着方才看得最久的那位美少年。
没成想胡大能斩钉截铁,重重点了两下头,“反正绝不比这个差!”
话说到这份上,谁还能忍得住,杨九思立马点头说看。
胡大能随即就命人去扛来。
这一回动静就不小,麻袋里的人竟是醒着的。
胡大能向杨九思二人解释说,人受了伤,蒙汗药不起作用,又不敢下重药。
扛人的汉子将麻袋扔到地上,刚解开绳扣,里面就猛地拱出一个头来。
生龙活虎,比地上那排不省人事的,让人有兴趣得多。那双眼睛迷茫又震惊,惶恐又愤怒,不停地环视着四周,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最后恶狠狠地落在胡大能和杨九思身上。
乍看之下,并不算惊艳,因为这少年不如先前那些干净,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脏,满脸污渍里还混着血迹,只勉强看得出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眼睛有劲。
杨九思先只是坐着,再看第二眼时,就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那少年跟前仔细打量。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回,又从脚到头看了第二回,接着再从头到脚看了第三回……沉默许久,方才说出一句:“有几分姿色,但不过如此。”
“这?”胡大能还以为杨九思没看上。
其实胡大能并非欺骗杨九思,他是当真觉得,这一位堪称绝色。若人是活蹦乱跳的,就是杨九思不要,他也乐意收着,可偏偏断了腿,他平日东奔西跑带着实在累赘。他并不好南风一道,也不愿掏这看病吃药的花销。
胡大能不甘心地急劝:“九爷,您再仔细看看呢!这脸漂亮着呢,只是没顾得上洗刷,只要将他那腿养好,绝不会让您亏了去!”
胡大能话一说完,那少年嘴里就啊啊哦哦地怒喊。他的嘴被堵着,但配上那凶巴巴的表情,不难理解是在骂人。他一条腿缠着不方便,另一个条腿还蹬来蹬去,明明已疼得满头大汗,却还要作无甚用处地挣扎。
还真是顽强,杨九思心道。
杨九思看着那少年。两人不经意间四目相对,一个怒目而视,一个有趣打量,谁也不肯先退一步,仿佛目光一退就是认输,虽然也不知赌局何来。
杨九思道:“看来脾气的确不小,还是头会咬人的,要不把布条解开,将他嘴里东西掏出来吧。”他想听听这小家伙的声音。
听到提议,胡大能却连忙阻止道:“别别!九爷,这小子嗓门儿可亮!”
这时杨遇芝也开了口,问起少年的腿伤,就将这话题岔了过去。
胡大能拍着胸膛担保说,他请的大夫医术精湛,说是能养好,不会瘸。
随后,也不等杨九思发话,杨遇芝便做主道:“好,每头添一两,取文房四宝来,我与虎爷立个契书。”
胡大能十分惊喜。
这期间杨九思却只盯着少年看,什么也没说。
收到契书和银两后,胡大能便将一叠卖身契交给杨遇芝。他的买卖见不得光,可奉祥楼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杨九思还得应付官府。这些都是老规矩,他们熟练得很。
杨九思问胡大能:“他叫什么?”
胡大能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杨九指着那脏兮兮的少年问:“断腿的这个。”
不是没看上吗?胡大能心里嘀咕,嘴皮子却很快,“青奴,叫青奴!”
青奴,怎么会取这么一个名字?杨九思觉得惊讶又好笑。
这一群人趁着夜色来,又趁着夜色去,悄无声息。奉祥楼东苑也很快重归寂静,仆役们麻利地收拾,转眼便只剩月照空庭,仿佛一夜无事。
杨九思跟杨遇芝同回内院。
悠长的走廊,檐下挂着灯笼,光映到杨九思脸上,照出那嘴角的微微上扬。
杨九思骗得过胡大能,却瞒不过杨遇芝。从杨九思嘴里听到夸赞不稀奇,但真遇到喜欢的东西,杨九爷反而少言寡语。
“就那么中意么?”杨遇芝问。
杨九思明知故问:“谁?青奴?”
“不然还能是谁。”
杨九思笑得明朗,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杨遇芝也不再追问,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先杨九思一步,走到前头去了。
原来这奉祥楼的老板啊,也专好南风,因此才会做起此等风流买卖,说起他的来历,本也是出自名门。
公子哥儿们好南风,本不算得大事,但与旁的男子还能娶妻生子不同,这位杨老板是单单只喜欢男人,女人一概碰不得,一碰就像沾着毒虫猛兽,浑身不适,要卧病数日方好。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便违背家规祖训。不仅如此,他还性情乖张,常行忤逆之事。种种加诸,最后竟被逐出了家门,常宿于烟花之地。一来二去,他索性开起一家南风馆,这便是如今的奉祥楼。
本空是架空,勿考究!心狠手辣的老板爱上自己买来的小官,这个设定来自电影《爱奴》,但人设和细节及结局不同,作一下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