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月的潋滟阁依山傍水,被竹林环绕,风轻气寒,终日笼在静谧的香气里,是整个水风谷唯一没有桂花香的地方。
身为火狐的枕风很不适应这里的阴寒,被穿堂风撩起满身鸡皮疙瘩,难耐地揉搓着臂膀,小声嘟囔:“什么破喜好,不设门窗,尽整些乱七八糟的纱帘。”
他嫌弃地撩帘而入,却没想到屋内的纱帘层层堆叠根本理不清,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抓。
风吹着纱帘躲过他手指,裹着淡淡香气,挑逗似地扫过他脸颊。
枕风被纱帘拢在中心,奇异的香味萦绕不止。
不知为何,这香奇异地抚平了神魂带来的暴躁,和对血的极度渴望。
是竹林朝露在日光里升腾的味道,和着泥土的涩味,入鼻带着丝缕凉意,入肺却生出温和的暖,叫他只想在原地静等风起再盼风落。
“点翠,点翠,你跑哪去了?”
溪月的呼唤顺着纱帘缝隙传来,走神的枕风骤然清醒,这才发觉自己的影子不对劲。
在他身后绿影乍现,安静地绕柱而上,于风止的间隙,发出摄人心魄的嘶嘶声,血红的信子收了又出,确认猎物已进入最佳攻击范围,青蛇大张獠牙扑向枕风后颈。
风止的瞬间,香味淡去,枕风眸中杀意亮起,反手捏住青蛇的七寸,放在鼻前闻了闻,随即失望地将它砸到柱上。
“不是你的味道。”
青蛇吃了痛,嘶吼着盘起身子,陡然变得硕大。
枕风看着几乎要填满屋内的蛇身,随即掌心瘙痒无比,冲着身后的刀柄而去。
“点翠,你又胡来!”
溪月踩着蛇身灵巧跃起,握拳在蛇头重击,吓得点翠不小心咬到舌头,委屈嘤嘤着缩回原本大小。
这蛇居然听她的……枕风眯起眼睛,悄摸地在溪月后颈深嗅,吓得溪月闪退一边,点翠也咻地盘上阿姐的脖子,冲他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鼻子里还有甜甜的余味,枕风失望摇头,“也不是你的味道。”
溪月知道他找的是什么味道,但不想告诉他,“跟我来。”
枕风可不想对瓷娃娃言听计从,可见她抬手拨弄指尖,下巴一痒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不知掀了几次帘后,一汪寒潭赫然映入眼帘。
寒潭不大却极深,表面是静谧的绿,深处却是不见底的幽蓝。两侧连廊衔接另一侧的阁楼,将寒潭围作四方,正中央长着一棵不知名的古树,已是萧瑟时节,却依旧茂密葱郁。
怪不得这里又潮又寒,原来是中间有这么汪水。
溪月在连廊的尽头招手,枕风回眸快步跟上。
***
迈入楼中枕风惊觉,瓷娃娃并不是要带他找香气源头,而是要治疗他身上的伤。
莫意早被白敬安排着躺在朝东的睡榻上,方才那只青蛇此刻正在溪月的命令下开启阵法。
那是凝魂追命的阵法。
枕风微微凝眉,会这阵法的蛟龙不是三百年前就死了吗,她又是去哪找了这么一条蛇来。耳中传来熟睡之人的哼唧声,他好奇走进内屋,意外发现中了魇咒的洛川。
“你们水风谷可真有意思,对自己人下魇咒。”
溪月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在洛川眉心一点。
见阿姐那稚嫩的脸蛋就在眼前,洛川咕咚跪起,扯着阿姐的衣袖认错:“阿姐,我真的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都怪大师兄撺掇我,是他非要我下药的。”
“我知道,我又不是第一次遭他的道。”,溪月摆手。
“那你不生气啦?”,洛川对阿姐的笑容翘首以盼,但风吹来的骚味却让她皱眉,侧目就看见只来路不明的狐狸立在屏风一侧,随即厌恶地捂住口鼻,“阿姐你从哪里捡的骚狐狸,臭死了!”
闻言,溪月看向枕风,只见他脸上笑嘻嘻,杀意却挤满眼睛。她疑惑挠头,奇怪自己怎么没闻见他身上的臭味,他身上不是带着淡淡的佛堂香么?
想着,她走近枕风,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枕风不明白,凝视她好奇的眼睛,谁知下一秒这瓷娃娃竟一把将他扯过去,怼在他衣服里猛嗅。他抬手要推,那股异香又再次传来,引得他的心猛然作痛,似有滚烫烙铁贴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晕了过去。
***
“十五,我的乖十五……”
又是这个声音,到底是谁!
混沌的黑暗里,枕风又做起了这个梦,依旧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每每听到这个声音,他的心就像被什么炼化般,生出噬骨入魂的疼楚。
“十五,你为什么要变成火狐的样子?”
我本就是火狐,什么叫要变成火狐的样子!
枕风心里明明是这样想的,脱口而出却变了样:“因为……主人喜欢火狐!主人有了我这只,就不会再喜欢别的了!”
女子的笑声很甜,却又很陌生,“十五你来。”
枕风脸上一凉,“主人这是做什么!不喜欢十五的脸?”
“笨蛋十五,有了这戳黑毛,我才能一眼认出你!”
认出我?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又为什么要你认出我!
枕风发了狠往黑暗里抓去,却什么都抓不到。
“十五?你小名十五?十五,你还要睡多久?”
耳边传来真切的呼唤,枕风懵懵然睁开眼睛,微弱的烛火下瓷娃娃的脸近在眼前,只是她的脸怎么没了血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
见他终于醒了,溪月由衷地长舒一口气,彻底失去力气栽倒在他胸前,“你这狐狸终于醒了……”
“你可真能扛啊!我原以为你就是皮肉伤,谁能想到你也中了妙乐散,魂魄碎得比莫意还多。”
“为了救你我可是半条命都搭进去了,你到时候可得拿好酒好菜请我。”
“不然我定会剥了你的皮……”
瓷娃娃说的没错,他的确也中了妙乐散,若他和莫意非得死一个,他希望那个是自己。
莫意对他有恩,莫意不能死。
至于自己,他早就发现自己的命很硬,没那么容易死掉,所以就算是死扛也要扛到莫意没事再说。
枕风咬牙缓缓坐起,发现瓷娃娃因为力竭昏了过去,他看着瓷娃娃恬淡的睡颜,意外地没有生出吞食的**,反倒好奇地用手指去摸她肉感的脸颊。
粗粝的指腹担忧刮伤她肌肤,怯生生地退了回来。
或许不杀她,寻个办法将她困在身边,当个玩物也挺不错。
忽然,水风谷内传来幽幽铃声,与迎客令的激昂不同,这铃声又轻又尖锐,让人莫名紧张。
哒哒的脚步声由内到外,白敬慌张地跑进来,见阿姐已经失去意识,一把将她抱离枕风。
“来了!”
枕风的目光始终追随瓷娃娃,见她安稳地落进被窝里,脑子里才灵光一闪,意识到白敬话里的意思,随即起身活动身体。
瓷娃娃不愧是堕仙白泽的徒弟,竟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治好自己,只是体内的地狱火不够旺,应该是魂魄还不够稳。
幽铃入耳,溪月猛地醒来,扒着床边对枕风嘱咐着:“别带一身伤回来,我没力气救人了。”
枕风点点头,化作一团烈火消失不见。
***
水风谷外,三百里竹林在月光下蜿蜒如海涛。
借着夜深雾重,有魑魅魍魉在其中提灯穿行,不断重复吟唱诡异童谣。
“绕红线,缠情郎,万骨枯里钓新娘……绝情郎,痴情娘……叹有情,怨无心,双宿双飞入阎罗……哈哈哈哈哈哈……绕红线,缠情郎……”
察觉到杀意靠近,魑魅魍魉即刻收声,黝黑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竹林上空,从腹部发出妖异且尖锐的笑声,“郎君来啦,郎君来啦……”
隐在暗处的枕风,受不了这尖锐刺耳的笑声,挥舞双刀杀入其中。
魑魅魍魉宛若林间虚影,双刀轻而易举就划碎了它们的形体,枕风心下不好,有诈。
果然,身侧魑魅魍魉纷纷炸作红色烟花,只不过迸发的不是火药,而是细如发丝的红线。
红线似有灵性,快速结阵成网将他团团围住。
枕风刀法刚强狠戾,招式暴躁无序,带着不惧一切的冲劲,偏偏此刻碰上以柔克刚的红线阵,再凌厉的招式也使不出劲,仿佛被困在棉花团里施展不开拳脚。
既然强取不得,那就仿照烟火来点更炸的。
他抬手结阵呼唤地狱火,随着眼眸转红,身后数条妖冶火舌舔舐而出,瞬间将红线阵燃为灰烬。
漫天灰烬如雪纷飞,枕风难捱地捂住胸口,妙乐散虽解,散魂虽已追回,但魂魄不稳,强行启用地狱火,让他受到了心脉震裂的反噬。
不等他运气恢复,飘落在身的灰烬瞬间生出利爪,深咬进他肌肤,再抬头细密红线已经牵引着他的四肢,将他困作提线木偶,被操纵着做出臣服的跪姿。
“水风谷竟还有人能凝魂。”,游丝般细弱的声音缓缓传来,如风中残线飘忽不定,“那解厄观音不是死了吗?”
肩膀落下玉足,寒意直往骨子里渗,枕风瞥见那脚踝上晃动的骨链,从喉间发出嗤笑,“无间地的苍蝇都敢追到水风谷来,你们当真她死了?”
骷髅女沐羽故作惊愕捂嘴,一双媚眼闪烁不止,却盛不住月光的澄澈,反倒生出空洞的紫光。她随意拨动手指,带着枕风一同起舞,跳到兴处反倒生出无法被餍足的笑容。
“死了个观音,不是还有可治百病的堕仙白泽吗……”,沐羽踩着红线落在枕风眼前,柔弱地靠在他胸膛上,用指腹摩挲他侧颈,“她本就有寒疾,三百年前那道极寒冥电打不死她,也能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至于白泽,他从不亲自出手,最疼爱的弟子要死不活,他怎会舍得离开半步……”
脖子传来被锐利刺破的疼,枕风低头顿觉恶心,想要挥刀,可沐羽只是动动手指,他双臂的经脉就传来剧痛,无奈只能闭眼,不去想沐羽是如何舔舐自己的血。
“以前见你生得貌美,小瞧你了。”,沐羽嘴角挂着血迹,笑意荡漾,“谁能想到在外围做脏活的影子,也有能偷走神魂的一天。”
“你们确实小瞧我了!”,话罢,火舌腾空而起,化作鬼魅蛇影,燎尽红线直取沐羽面门。
沐羽眼中的惊异很快就被得意取代,抓住那张狂的火舌反将它擒作掌心火苗,“奴家也是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区区地狱火算不得什么。”
“倒是小郎君你……魂魄本就不稳,现下又要散了呢!”
枕风不语,挥刀就上,可沐羽并不打算与他交手,一个闪移唤出骷龙替自己出手。
一声龙吟响彻竹林,震得竹叶纷飞,乌云蔽月,引得枕风七魂三魄都跟着撕裂,来不及挥刀,就被獠牙贯穿胸膛,被骷龙撕扯着摔向地面。
这一摔,摔得枕风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咬牙坐起却发现自己身处阵法中心,沐羽正悠哉地坐在龙头上含笑睨着自己。
若不是魂魄不稳,他定要拿下沐羽的骷髅脑袋,只是……这阵法好像在哪见过。
又是一声龙啸,眼见着骷龙嘶吼着冲来,枕风欲提刀抵抗,却被红线反捆四肢动弹不得。
这时,一道娇小的身影踏风而来,只是一掌就击碎骷龙。
她这掌绵软寒霜,引得林中夜露随之幻化,霎时林中骤静,空余料峭寒雾噬人心肺。
“飘雪无痕,滴血成霜……解厄观音竟真的没死。”
沐羽拭去嘴角带霜血迹,狼狈地扶竹而起,看清来人的面孔后,嘴角妖异的笑瞬间冷淡。
同样看清来人面庞的,还有枕风。
从他的视角看去,方才挥掌而出的是瓷娃娃,收掌而归的却变成了解厄观音。
林间风起,云开雾散,月光照亮了她的头纱,也照亮了她柔和饱满的面部线条,照亮了她淡然而空灵的双眸,也照亮了她于悲悯中透出的淡淡怒意。
溪月身形清瘦修长,身着白衣,于裙摆处堆积着娇俏的粉,臂膀上绕着群青披帛,周身气场清冷静谧,犹如枝头白梅、落雪寒霜、云霭彩霞。
只是一眼,枕风的心就又生出被烙铁贴面的炽痛来。
与此同时,独属于她的林间朝露香,随风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