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真是疯了,见谁都拿他死了的儿子一通瞎叫,晦气晦气。”墨青鳞骂骂咧咧地迈出屋门,恰逢祈夜槐与钟离檀归来。
见她二人空手而回,墨青鳞本欲问“那虫妖呢?”却瞥见祈夜槐面上有伤,不免讶然:“你怎会受伤?”
祈夜槐简洁答道:“之后再说,李祧醒了?”
墨青鳞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疯了。”
祈夜槐与钟离檀步入屋内,见秦欢颜刚收起术法,原本狂呼乱叫、双臂挥舞的李祧瞬间颓然倒下,一脸痴呆地望着帐顶。
李府管家一见钟离檀,便哭着奔来,恳求她救救自家老爷。
钟离檀观察着李祧状态,说道:“惊惧悲伤过甚,以致心神不宁,精气耗散,阴阳失调。我只能绘一符咒,你们可制之为符水,令其服下,以安心神。能否全然康复,还需看他自身。”
管家抹泪,连声道谢。
秦欢颜无奈地耸耸肩,叹道:“李祧如今疯疯癫癫的,不知何时才能好转,李府这条线索,岂不是要断了?”
是时,门外忽有微嗽之声,屋内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衣色素雅的年轻女子,在婢女搀扶下缓缓步入,其面容婉约文雅,而眉眼之间,则缠绕重重病气。
管家一见女子,便迎上前去,哽咽着说:“大小姐,老爷他……”
女子轻声接过话:“我都知道了,李伯,你先退下吧。”
待管家离去,女子在婢女搀扶下走到钟离檀等人面前,敛衽行礼:“李婵见过诸位贵客。”
李祧育有一儿一女,这李婵便是其长女,自幼养在闺中,深居简出,近些年才逐渐露于人前。
李婵行完礼,望向钟离檀,含笑叙往:“阔别经年,真人丰神如故,未有丝毫改变。”
钟离檀与李婵的相识,源于她初至酆城那年,李府遭遇巫术之祸。也是在那场灾祸中,李婵为邪祟所侵,至今身子仍显病弱。
钟离檀略致寒暄,忽觉身侧斜后方的目光愈发幽微,望去,是祈夜槐。
她心念祈夜槐或是不耐她一再与无关之人纠缠琐事,便不再多言,简单就李府老太爷及少爷之死对李婵表示节哀后,即明言此行来意,是为打听李府与十垓会的生意往来。
李婵颔首道:“那请诸位至正厅详谈吧。”
钟离檀正欲唤上祈夜槐,那白衣身影已自她身前飘过,留下一句:“这般柔弱的病美人,不仅真人见了心生怜惜,本座见了,也觉心疼啊。”话音末了,还捎带两声微咳。
墨云有样学样,也模仿着自家主人咳嗽两声,自钟离檀身前走过。
“一个小心眼。”墨青鳞望着祈夜槐背影嗤一句,又斜睨钟离檀一眼,哼道,“一个缺心眼。”
最后,只剩秦欢颜站在钟离檀身旁道:“别理她俩,一大一小俩臭德行。”
厅内,李婵吩咐下人烹了上好的茶与茶店招待钟离檀一行人。
但她们自然无心品茶闲谈,径直询问起与十垓会相关之事。
李婵轻置茶盏,缓缓说道:“李府确与十垓会有生意往来,但李府的生意主要集中在酆城,规模难以与十垓会相提并论,故仅涉及其旗下些许边缘的微小生意。
此番家弟遭遇不幸,正是因接了十垓会在八石城分堂的订货,需筹备一批紧缺丹药材料送去。”
诸多线索皆指向这八石城,看来需得亲自前往探查一番,且此番恰可借李府之名与十垓会接触。
钟离檀提出此请,李婵未加思索便答应下来,称钟离檀对于她及整个李府,恩重如山,断无拒绝恩人之请的道理。
正事谈罢,如今李祧神智昏乱,诸般事务皆需李婵主持,她未多留钟离檀等人,唯在送行之际,提出有私话欲与钟离檀单独相叙。
二人行至庄园一处水榭,李婵望着碧波潺潺的水面,脸上病气稍减,声音也恢复了些许气力:“不瞒真人,今见祖父与家弟身亡,家父又神志不清,李婵心中却未有特别伤感。真人可会觉得李婵冷血?”
钟离檀微摇头:“骨肉至亲虽为天赋,但其情之厚薄,乃后天所积。你对他们亲缘寡淡,亦因他们待你,亲缘亦薄。”
李婵侧首望向钟离檀,嫣然浅笑:“外间多言真人淡漠,寡于人情,然凡与真人有过实际接触,便知真人远比那些面热腹冷之人,更具人情温暖,是外冷内热之人。”
钟离檀默然,修道之人,首重修心,修心则需直面己身。回首百年修行之路,她心境通透,自以为已洞悉内心,明辨己身为何人。却在重逢姬钰后,恢复儿时记忆后,开启七劫应劫后,愈发迷茫而难辨本心。
二人间沉默片刻,李婵忽向钟离檀施一大拜之礼:“李婵尚未向真人道谢,谢当年真人洞悉一切,却未拆穿李婵,成全了李婵走出深宅大院,步入人前之路。”
钟离檀知她所指何事,此乃她二人共有的一桩秘密。
当年李府的巫术之祸,李祧一直以为是生意场仇敌所为,然实则,真正种下巫蛊之人,是他的女儿。他从未重视过,却自幼颖悟绝伦,早慧懂事,样样皆远胜幼子的长女。
李婵以自己为引,施展巫蛊之术,在祸发之时舍身护住李祧与李澄,险些丧命。
她赌自己能活下来,活下来后便能利用李祧的愧疚之心,逐渐提出要求,插手家中生意,直至李祧离不开她之辅佐。
她赌赢了,唯一的意外便是钟离檀发现了真相。然意外之中,又生意外,钟离檀发现后并未揭穿她,而是默默解决巫蛊之事后便离开了李府。
这些年来,她已调养好身子,却一直故意以病体示人,只为让李祧永远铭记当年她对其父子俩的救命之恩。同时,这也是为示弱,表明她即便有野心也无法与弟弟争家业。
如此,李祧对她越发信任,将越来越多的家中生意交由她打理。而她则趁机一步步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如今李澄已死,李祧疯癫,她终于无须再伪装,可名正言顺地接手李府,成为真正的主事人。
而这一切的成功,皆离不开当年钟离檀的成全。甚至钟离檀从未表现出丝毫对她行此等诡谲之计的鄙夷。
因此,在她心中,钟离檀与再造恩人无异。
钟离檀:“无须谢我,真正成全你的,是你自己。倘若当初计划失败,你所种的巫蛊只会夺走你一人性命,你自始至终,都未曾想要加害李府其他人。我只不过是一介并不重要的旁观者罢了。”
李婵笑中带泪,既为这些年的隐忍蛰藏,也为钟离檀始终如一的理解:“无论如何,真人对李婵的恩情,李婵永世不忘,真人日后若有任何需要,李婵但凡能做到,无所不应。”
钟离檀轻轻颔首,与李婵作别后,便出府登上李府为她们备下的归城马车。
然马车之上,只见秦欢颜与墨青鳞,却不见祈夜槐与墨云的身影,钟离檀问:“她们人呢?”
“那死鬼一出府便坐着化蟒的墨云飞走了,我一连叫她好几声,她连头也不回,真真是惯得她一身臭脾气。”秦欢颜愤愤然抱怨道。
钟离檀闻言,便下了马车,让秦欢颜她们先行回城。
马车离去后,钟离檀取出一张传音符,其上符箓显化,意指与之配对的另一张传音符就在附近。
传音符既能传音,也能借双方无形引力,指引方位所在。
不多时,钟离檀在庄府后山坡一山间亭内找到了祈夜槐。
祈夜槐体态慵倦,斜倚雕栏,自此远眺,可遥遥望见钟离檀与李婵方才所处的庭院水榭。只是相距甚远,若非施展窥微术,仅能见两个微小黑点。
钟离檀走到祈夜槐身侧,望向水榭。所以,祈夜槐方才一直在此观望自己与李婵交谈?
“聊得开心吗?”祈夜槐陡然开口,语气不温不火。
只是一场叙旧的谈话,谈不上开心或不开心,钟离檀如实以答。
祈夜槐又问:“她喜欢你,你也无半点感觉吗?”
钟离檀微诧,旋而蹙眉,否认道:“李小姐对我仅是感念恩情,别无它意。”
“你离去后,她独自在那儿站了许久,又自怀中掏出一张陈旧的驱邪符,看了许久。”这些并非祈夜槐亲眼所见,而是墨云看清后告知的她。
驱邪符?钟离檀当年确曾赠李婵一枚驱邪符,以护彼时她那羸弱之躯再遭邪祟侵扰。但怎能仅凭此便断定李婵对她有特别的感情?
钟离檀觉得这太过牵强,欲加解释,却听祈夜槐质问道:“钟离檀,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你真就看不懂一人心悦你之时的眼神吗?”祈夜槐蓦地凑近钟离檀,与她四目相对,却只望见钟离檀一脸坦然无饰的愕然。
祈夜槐被气笑了,钟离檀观人察物心思剔透不假,但在情爱方面,却愚钝如朽木。即便对方对她频抛媚眼,她只怕也会以为对方眼疾发作。
原本祈夜槐还欲温水煮钟离檀,徐徐图之,但如今看来,若一直如此,这锅水恐怕千年也难煮沸。
看来需得烈火烹油,直接煮沸才行。
祈夜槐心中正谋算着,钟离檀却似突然开了一丝窍,说道:“无论李小姐对我有何心意,我待她绝无它想。”
祈夜槐不期然挑眉,反问:“真人解释这个作甚?”
“怕本座误会?”
“本座误不误会,对真人而言很重要吗?”
一连三问,问得钟离檀无言以对。
祈夜槐上前,揣于腰间的手,指尖若即若离地掠过钟离檀腰际,口中则说:“再者,真人受人喜爱,是真人的魅力所在,本座替真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下一刻,手腕便被钟离檀攥住,望向她的眼中泛起一抹异色:“有人喜欢我,你果真高兴?”
祈夜槐笑露贝齿:“自然高兴。”
钟离檀指端一松,祈夜槐的手便落回身侧。
“墨云,走了。”祈夜槐走出亭外喊道。
林中倏然窜出一道少女身影,嘴里叼着一只瑟瑟发抖的白兔的后颈。
“都说了莫追兔子玩,瞧你这一嘴毛。”
墨云张嘴一笑,白兔落地,撒腿便逃回林中。
钟离檀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眉心皱得愈发紧。
祈夜槐不在意旁人是否喜欢自己,可自己却因当年华风遥偷亲醉酒的她,整整嫉妒生厌了华风遥百年。
在钟离檀看不见的颈后,对应妄心与心魔两劫的墨点再次亮起。
走出数丈远的祈夜槐回头,冲钟离檀喊道:“怎还不走,莫非想回去陪李小姐治丧?”
颈后墨点黯淡下去,随之蠢动的心魔之音也归于静寂。钟离檀松了一口气,疾步追上祈夜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