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幼虫如潮水汇聚,黑压压地翻腾不息,其间还夹杂着李少爷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身躯,构成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
李祧心神俱裂,目光空洞地凝视那蠕动虫潮,口中喃喃:“澄儿……”
钟离檀的眼眸则紧锁虫潮中心,似在搜寻着什么。
“一把火烧了便是。”对于这形如蛇虫鼠蚁齐聚一窝的场景,祈夜槐在鬼蜮已见怪不怪,不以为意说道。
钟离檀却摇头称:“此虫妖择人体为巢,欲借凡胎肉骨,孵育兼具精魄元神与妖力的幼虫。我们可借此幼虫,诱那虫妖现身。”
随其话音落下,虫潮中陡现一抹亮光。继而光芒渐盛,映照出一枚尚未孵化的巨大虫卵。
卵内幼虫已然发育完全,身躯庞大,头部伪复眼熠熠,两侧毒牙森然排列,腹下数十对足细长而密。
“待在我身后,莫动。”钟离檀对祈夜槐叮嘱一句,又向秦欢颜三人点头示意。
光阵消散之际,虫潮澎湃而来。
幼虫数量虽多,却皆无半点妖力。须臾间,地面已被虫尸铺满,几无立足之地。
钟离檀衣袍溅染了些许虫尸黏液,而被她护于身后的祈夜槐,依旧白衣胜雪,未被玷污分毫。
钟离檀走向那妖异光芒闪烁的妖虫卵前,将其收入缚妖囊。
就在此际,房门大敞,一位白发萧萧的老叟现身于门外,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屋内众人,神色诡谲。
李祧抬眼望去,惊见竟是那久卧病榻的老父,不知何时竟已离床而立,自行走来,哽咽之声脱口而出:“爹,澄儿他……没了……”
李祧悲痛交加,欲要走向门边,却再次被钟离檀拦住。
未待李祧开口,那李老太爷灰蒙蒙的眼珠一转,干瘪的双唇翕动,吐出如砂砾摩擦般的低沉嗓音:“该死,都该死。”
只见李老太爷身躯佝偻而下,伴随着一阵人皮崩裂的异响,其背后伸展出数十对长若人臂的虫足。
那已毫无生气的脸庞蓦地从中间裂开,露出两颗狰狞毒牙,一对硕大复眼犹如鸡卵般凸出。
面对乍现的虫妖,离门最近的一名李府下人惊恐万分,竟一时呆立当场,忘记逃跑。
待其回过神来,那百足虫妖已然从“人皮躯壳”中彻底挣脱而出。其身躯高耸,几与屋梁并肩,虫足乱舞间,毒牙闪烁着冷冽光芒。
“哧——”毒液喷射而出。那下人虽急忙躲闪,却仍被毒液溅及半身,瞬间躯体便开始冒烟,肌肤腐溃,哀嚎声不绝。
钟离檀甩出一条法绳,将那下人卷回并扔出窗外,同时揽着祈夜槐越窗而出。
虫妖紧随其后,爬出窗外,沿着墙壁一路攀援至高耸屋脊,徘徊辗转,蓄势以待。
墨青鳞一撸衣袖,面色桀骜:“变个身而已,吓唬谁呢?秦欢颜,速速为我解开这颈枷,看我不将这臭虫收拾得服服帖帖!”
“你莫不是想借此机会逃跑吧?”秦欢颜狐疑地瞥她一眼,满脸不信任。
墨青鳞懒得与她废话,狠瞪向她。
秦欢颜这才勉强答应:“好吧,但你可莫要动什么歪脑筋,否则我定要追你到天涯海角。”
祈夜槐拉着钟离檀与墨云退至一旁,饶有兴致地笑:“这小家伙要耍威风了,咱们就好好瞧瞧这场好戏吧。”
锁灵枷落下之际,墨青鳞双眸瞬变幽绿深邃,体躯开始剧烈变化,扭曲膨胀,最终化为一条数十丈长的墨绿巨蛇,鳞若翡翠,光华流转。
三颗蛇头傲然挺立,中头最为庞大,双瞳若绿焰燃烧。左头略小一些,却长着一对尖锐如刃的犄角,口中信子不断吞吐,显得警觉异常。右头则覆有繁复纹路,能以唾液愈伤。
此时,李祧刚被一众下人从那虫尸遍地的屋中搀扶而出,尚未从丧子丧父之痛中挣脱,便又惊见这几乎横贯整个庭院的三头巨蛇。
他吓得脚下一滑,嘴中哆嗦着:“不是说……只是小妖仆吗……”
墨云见祈夜槐对墨青鳞露出的赞许目光,心中吃味,撅嘴道:“主人,我去助她。”
祈夜槐望向那在三头巨蛇映衬下显得不堪一击的虫妖,权当是让墨云去玩耍一番,便点头应允:“去吧。”
墨云高兴地往前冲出两步,一对金瞳瞬间发亮,紧接着便化身为一条比墨青鳞体型更为庞大的玄鳞巨蟒。一蛇一蟒,几乎将整个庭院完全挤占,气势磅礴。
“不是说是……小鬼吗……”李祧白眼一翻,彻底吓晕了过去,被几名下人抬着手脚,飞快离院。
面对一蛇一蟒的威压,百足虫妖略显焦躁,口中发出低沉嗡鸣。然当它目光落于那道人腰间缚妖囊时,仍一鼓作气发动了攻击。
百足蠕动,腥风阵阵,每一足皆如利刃,于屋顶划刻下深深沟壑。
三头蛇妖见状,三头齐动。右头喷吐迷雾,雾气缭绕,虫妖爬行顿缓。
中头则猛然前扑,锋利獠牙直逼虫妖要害。左头灵活游弋,与主头相呼应,伺机偷袭。
与此同时,玄鳞巨蟒也不甘示弱。其庞大身躯猛然一卷,瞬间将虫妖紧紧缠绕。尾部随之狠狠一拍,强大的力量直令虫妖数十足断裂。
飞溅的□□如强酸,屋顶瞬间被腐蚀出大洞,虫妖亦随之坠落,将地面砸得碎石四溅,尘埃漫天。
秦欢颜、祈夜槐与钟离檀三人已退至最远端廊檐下,观赏着这场打斗。
“那李老板,该不会要咱们赔吧?”秦欢颜望着院中因打斗而一片狼藉之景,用肩碰了碰祈夜槐,问道。
祈夜槐正看得津津有味,未作理会。然战况尚未至激烈之极,便因双方实力悬殊而迅速结束。
那虫妖自知逃生无望,索性开口投降:“杀我无妨,叫那臭道士还我妖卵!”
“臭道士”钟离檀手臂一挥,法绳窜出,紧紧捆缚住那仍欲挣扎的虫妖。
法绳金光闪烁,虫妖受此刺激,再难维持妖形,化为一高逾九尺、肌肉紧实的健壮女子,其左臂在先前打斗中已脱臼,此刻松垮垂落。
墨青鳞与墨云二人亦变回人形,轻盈落地。
“真是不堪一击。”墨青鳞走到秦欢颜身旁,未及反应,锁灵枷已重套回颈间。
她正欲发作,骂秦欢颜如栓狗般对待自己,却闻得一声语调上扬的夸赞:“方才还挺英姿飒爽的嘛。”
骂声哽于喉间,墨青鳞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是么?也就一般般吧,我还未施展大招呢。”
秦欢颜已初窥“训狗**”门径,轻抚墨青鳞的头,笑道:“那我很期待你下次放大招的模样哦。”
墨青鳞躲闪她的手,声音虽高却显底气不足:“凭什么要给你看。”
祈夜槐打了个哈欠,显露出些许倦意:“快些处置了这虫妖,去找李祧问正事要紧。”
钟离檀并未即刻斩杀这害人性命的虫妖,而是提着那装有妖卵的缚妖囊,问虫妖:“你为何选在李府少爷体内置卵?”
虫妖正要回答,却瞥见道人背后所露锏柄。用剑的道士颇多,而用锏且在酆城颇有名望者,不就是那云真高徒?
“原来你便是钟离檀。”虫妖冷笑,“听闻你已叛道,与那什么狗屁鬼王勾搭在了一块儿,怎的如今还要摆出这副正道中人的虚伪模样,偏袒这群自私虚伪的凡人?”
“狗屁鬼王”祈夜槐上前,俯身微笑:“敢问一句,你口中这‘狗屁鬼王’可是指的本座?”
虫妖一愣,随即鼻子一嗅,满脸不屑:“哪里来的孤魂野鬼,鬼气如此孱弱,怎可能是那传闻中的鬼王?”
鬼气强盛时,人见人惧,鬼气衰弱,却又遭妖怪鄙夷。祈夜槐一时被气得笑出声来,这世道,做鬼也是不易啊。
墨云见不得有人轻视自家主人,顿时面露凶恶之色:“臭虫妖!休要辱我主人!”
而墨青鳞鲜少见祈夜槐吃亏,心中大悦:“这虫妖说得也没错嘛,你如今这点鬼气,连那小鬼也不如,甚至钟离檀身上的鬼气都比你……”
话犹未了,墨青鳞忽觉异样,狐疑地望向钟离檀,“对啊,你这道人身上怎会有这般浓重的鬼气?你与这死鬼……”
又是话未说完,便被钟离檀一记轻飘飘的眼神扫来,一抹金光封口,嘴巴不由自主地紧闭,只能发出呜咽之声。
而正欲开口说“那是因为昨晚她与主人同榻而眠”的墨云,也被一团金光飞入口中,阻断话音。
秦欢颜下意识望向钟离檀,对上那双如深潭般的眼,连忙表态:“真人,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随即转回正题,将那虫妖拽起,却发觉这女人身躯高大,比自己高出一头有余,自己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当即退后几步说道:“本来我等同为妖类,人妖之间我向来偏帮妖。但你这般行径,害得人家一日之内,先丧子后丧父,实在太过不人道,哦不,太过不妖道。你且说说看,究竟为何要对人家儿子下手?”
虫妖咧嘴恨恨道:“那狗商人纵容他儿子,引一群臭道士入山,大肆捕妖,送往八石城炼丹制药,我儿便惨死其手。他杀我儿,我取他儿性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有何不对?”
秦欢颜疑道:“李祧不是说他儿子是入山游玩么?究竟是谁在扯谎?”
墨云得解封口术,长舒一气,对虫妖蔑视主人之事仍耿耿于怀,哼声道:“不论那商人是否说谎,我反正就是不信这有眼无珠的虫妖所言。”
“不过这妖怪杀人,又何须编造个理由?”墨青鳞揣摩下巴思索道。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讨起来。
祈夜槐面露不耐,歪斜身子倚靠钟离檀,懒散地问:“非得插手这等闲事不可么?”
钟离檀伸手将她扶正,祈夜槐却又歪倒来,补上一句:“本座头晕,借真人一靠。”
钟离檀便只好由着她。“方才这虫妖提及八石城炼丹制药之事。我怀疑或与十垓会有关。”
祈夜槐顿时来了精神:“如此,我们或许可借此虫妖寻得些许线索?”
钟离檀颔首。
祈夜槐欲即刻审问虫妖,然回首一望,那原本挺立的女人已消失无踪,地面唯余一张空洞软塌的人皮,以及一道蜿蜒黏腻的爬行痕迹,直通那倒塌院墙的角洞。
敌强我弱,倒使她们疏忽大意,让这虫妖趁机脱壳而逃。
秦欢颜回过神来,对着墙洞高声喊道:“喂!你这般逃了,妖卵便不要了么?”
只闻得墙那头传来越来越远的一句:“不要了!老娘再生便是!”
秦欢颜无言以对,愣怔片刻才嘀咕道:“说她不爱自己崽吧,却又前来报仇。说爱吧,却又逃得头也不回。”
“你们留在此处,待李祧醒来问话。我去追那虫妖。”钟离檀吩咐道。
祈夜槐走去她身旁:“她三人留下即可,本座与你一同前往。”
钟离檀摇头拒绝:“你身子……”祈夜槐打断她,幽幽说道:“昨日是谁说要时刻守着本座,形影不离?怎这般快便出尔反尔了。”
祈夜槐望天,叹气:“连这都是虚情假意,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
其余三人齐刷刷望向钟离檀,钟离檀躲避目光,轻咳一声:“可一同前往,但需听我安排,不可肆意行动。”
祈夜槐眯眼含笑:“本座若是不听话,真人不妨用绳将本座栓系身边,牢牢牵着,便是本座想乱跑,也跑不了了。”
钟离檀仅想一想那场景,便觉荒唐,更有亵渎神明般的罪恶感涌上心头。她立即制止祈夜槐:“莫要说此等胡话,我绝不会如此待你。”
钟离檀不愿如此对自己,祈夜槐却颇想在床榻之上如此对她。但此刻并非遐想之时,她收起旖旎心思,挽住钟离檀手臂:“走罢,回来得早还能赶上晚膳。”
两道身影跃过墙头而去,留下三张面面相觑的脸庞。
“那死鬼刚刚是当着咱们面和真人**呢?”秦欢颜下巴张得久了有些僵,用手一抬才合上。
“可不是嘛,真是够恶心人的。”墨青鳞冷嗤一句。
心性纯良的墨云却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天真地问:“啊,这便是**么?”
秦欢颜摸摸墨云的脸,感慨道:“小墨云啊,你能在那恶鬼身旁,长成如此正直纯洁的少年,真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