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甸甸地覆盖着山峦,万籁俱寂下,庭院深处,一间门轴发出细微声响。床榻上,蜷尾而眠的白猫,双耳倏然竖尖,眼眸睁启一线,瞥向门际。
一人影缓缓步入室内,背逆着泠泠月光,面容隐于暗影,伫立门侧不再入内。
幽微道香,若云若雾,悠悠沁入鼻端,白猫调整身姿,伏卧于榻上,前肢相叠,口吐人声:“真人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本座房里作甚?”
门边之人默不作声,唯有匀和微细的鼻息隐隐可闻。
白猫跃下床榻的瞬间化为人形,走到钟离檀面前,见她鬓发微乱,衣襟稍敞,素日清整的道袍竟沾有尘土。
祈夜槐眉尖一挑,谑问:“真人莫非夜行不慎,跌了一跤?”
钟离檀依旧缄默不言。祈夜槐面露不悦,嘴角下撇:“本座在同你说话呢,你难不成在梦游。”
钟离檀干涩的唇微启,左脚向前迈出一步。
她想要问她,为何不告诉自己她就是姬钰,可疑惑刚自心间起,答案便已随之而生。
她不愿被自己找到。
她不信任自己。
对她而言,她只是百年前尘世渺渺一过客。
是以,何必多问?问了,或许二人连现在这段薄弱关系也难以维继。
微抬的右腿随心绪的坠沉而缓缓落下,钟离檀低声道:“只是……来瞧瞧你,在此处睡得可习惯?”
祈夜槐不蠢,岂会察觉不到钟离檀的古怪。她伸手攥住钟离檀的衣襟,将她一把自暗影中拽到自己身前。
二人面庞相近之时,钟离檀瞳仁骤缩,气息稍乱。祈夜槐在月光下,清晰地看见钟离檀苍白若纸的面色,以及面上一闪即逝的仓惶。
旋即,她松手,钟离檀踉跄后退数步。
对于钟离檀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祈夜槐并不陌生,毕竟前些日才见过。她便只当钟离檀是又陷入梦魇,恢复了一段晦暗的儿时记忆。
“短时内难以承受,不妨缓缓。只要不入眠,那些记忆便不会侵扰你。”祈夜槐打了一个哈欠,返回榻上,化为猫身,尾巴一扫,送客:“真人请回,本座要安寝了。”
钟离檀步履踯躅,本欲转身迈向门扉,但徘徊片刻后,却行至榻旁。她沉沉伸出手,白猫懒散地觑她一眼,玩笑道:“怎么,真人还在记恨那一口之仇,想趁今夜月黑风高掐死本座?”
钟离檀低低一声:“不是......”
“那难不成是想为本座推拿捏脊?若是如此,便用那日的手法与力道,本座甚是受用。”
钟离檀抿了抿唇,手竟当真落在白猫颈后,轻重适度地揉捏起来。白猫倍感惬意,喉间咕哝作响:“唔,甚好,正是此力道,舒坦至极。”
没多久,白猫安然入眠,钟离檀却并未离去。
她于榻边静静坐下,一坐便是一夜。
至天色将明未明之时,白猫醒来,骤然瞥见榻侧端坐的背影,冷不丁一惊,化还人形。
钟离檀闻声回首,面色虽略有回暖,但眼中血丝如织,神容间尽显疲态,显然是一夜不曾合眼。
祈夜槐坐起身来,端着古怪眼色审视钟离檀片刻,开口:“你就这样坐了一夜?你在熬鹰吗?本座让你别睡,你倒是打坐调息去啊,谁让你如此硬撑着。”
钟离檀自昨夜起,话便极少,此刻也是默不作声,径自起身离去。然没过多久,她便又折返室中,将数碟晨食次第摆放上桌。
祈夜槐本欲再眯个回笼觉,奈何食物香气袭人,令她彻底苏醒。她赤足踏地,向桌边走去,忽听钟离檀道:“鞋。”
“这屋里的砖地,擦得几与人脸一般干净,不穿鞋又有何不可?”说着,她便赤足踱至桌旁坐定。
“凉。”钟离檀又吐出一个字。
与钟离檀这清冷少言的性子相处久了,祈夜槐已能大致补全她只言片语后的完整意思。
所以钟离檀劝她穿鞋,不是指地脏,而是怕她凉。
想她一介体无人暖,身如寒冰的鬼,若还怕地凉,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在这思绪流转的眨眼功夫,钟离檀已将她的鞋履从榻边提至桌旁。
或许是自作多情,当钟离檀俯身之瞬,祈夜槐不禁生出一股诡异直觉,钟离檀似乎想要为她穿鞋。
她迅速缩回脚,隐于裙裾下。同时,一手按定钟离檀的肩,另一手探至她额头。
本想打趣一句:“莫不是被夺舍了?”但手触及钟离檀眉心,却察觉其丹田灵力消耗甚巨。
真气是维持人体生命的根本物质,由先天之气与后天之气相融而成。先天之气与生俱来,为生命之源;后天之气则由肺腑吸入的清气与脾胃运化所生的水谷精气相合而成。
此二者,循经脉而布于周身,无形而有质,滋养百骸。
修真之道,便是吸纳天地灵气,化而为身内真气,并逐渐凝聚为丹田灵力,此过程层次递进,对应不同的修行境界。
灵力的施展,全仰仗真气的深厚。唯有修为至渡劫大乘境的强者,真气浩瀚如海,灵力连绵不绝。而未达此境者,真气灵力皆有限度,肆意挥霍,必致耗损,须静心调养,待真气复盈,灵力方能汇满丹田。
“你做了什么,耗费如此多灵力?”祈夜槐不觉蹙眉问。
钟离檀静静地注视祈夜槐,任由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间。
心欲就势蹭一蹭她的手背,但终究还是克制住,并未付诸动作。
见钟离檀并无答话之意,祈夜槐抽回手道:“罢了,你自己的身体,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今后不会了。”钟离檀突然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将祈夜槐的注意力自桌上的早膳拉回。
她睃视钟离檀一眼,嘀咕一句:“莫名其妙。”便不再理会她,执筷在手,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落筷。
“这么多菜,本座一人哪里吃得完?你拿本座当猪养呢。”
钟离檀陪坐一侧,“吃不完没关系,我吃。”
钟离檀种种怪异行状已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祈夜槐眉心蹙紧,“你不是已经辟谷不食了吗?”
钟离檀指腹不自主摩挲碗边,低眉垂目,语气略显不自然:“你不是说,我脸上添些颊肉......更好看吗?”
“有吗?”祈夜槐指尖轻点下巴,似在回忆。
钟离檀紧抿的唇线松开,似是紧张之余的释然,又似隐带一缕难言的失落。
祈夜槐没有注意到钟离檀的细微表情,自顾自笑道:“本座记得。不过当时真人不屑一顾,如今怎又忽然转性,注重起容貌来了?”
在意的并非容貌,而是你眼中的我。
心声并未宣之于口,钟离檀默默执筷,开始用膳。
食毕,祈夜槐心满意足地揩唇,钟离檀则自觉地收拾碗筷。随后,她递给祈夜槐一纸传音符,示意:“有事可传音告诉我。”
话音稍顿,又低声补一句:“任何事都可以。”说罢,不等祈夜槐回应,便转身而去。
祈夜槐瞪眼望着她的背影,手中传音符被她摇得哗哗作响,“大白天的,莫不是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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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心曲难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