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川县的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日头毒辣辣地照着,田里的秧苗蔫头耷脑,连县衙门口那棵老槐树上的麻雀,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孟寰海,表字清一,这字号取得大气,是他那穷酸塾师父亲,盼着他能涤荡寰宇,四海清平。可惜他现在,连清川县这汪浑水都搅不动。他蹲在二堂门槛的阴凉里,看着院子里被晒得发白的青砖,心里盘算的,却是更实际的事——春荒。
去年收成不算好,加上前阵子水渠那么一闹腾,耽误了些农时,库里那点存粮,怕是撑不到夏收。万一有个天灾**,这清川县就得饿殍遍野。他这“清一”的抱负,怕是要先被“饥荒”二字给吞了。
“得弄点粮食。”他自言自语。指望上头调拨?皇帝老儿在京城修道,严阁老忙着党争,谁管你这偏远小县的死活?指望本地乡绅?崔家倒是粮多,可那粮食,是能轻易吐出来的?
他正琢磨着,衙役来报,说是城东米行的赵老板求见。
孟寰海眉梢一挑,这赵老板是崔家的远房亲戚,靠着崔家这棵大树,米行开得风生水起。他来干什么?
赵老板是个精瘦的汉子,进了二堂,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脸上堆着生意人的笑:“孟大人,小人今日前来,是想跟大人禀报一声,近来粮价……怕是有些波动。”
“波动?”孟寰海依旧蹲着,抬眼看他,“是往上波,还是往下动?”
赵老板干笑两声:“大人明鉴,今年天时不好,各处都缺粮,这粮价……自然是要往上走一走。小人也是未雨绸缪,特来跟大人通个气。”
孟寰海心里冷笑,这是来敲打他来了?告诉他,粮食在崔家手里,价格,也是崔家说了算。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赵老板有心了。不过,这粮价若是波动得太厉害,引得民怨沸腾,本官少不得要过问过问。毕竟,饿急了的老百姓,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赵老板脸上的笑容却僵了一下,连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人一定谨慎,一定谨慎。”又寒暄两句,便匆匆告辞了。
看着赵老板的背影,孟寰海啐了一口:“娘的,跟老子玩这套。”
他转身回了书房,对着那副石子棋盘发呆。这盘棋,光靠他这颗过河卒子横冲直撞,看来是不行了。得找外援,或者,换个打法。
他想起了前几天看到的一份邸报,上面提到东南沿海有商船带回一种叫“番薯”的新粮种,耐旱高产。若是能在清川县试种……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引进新粮种,需要钱,需要地,需要人,更需要顶着失败和保守乡绅反对的压力。他一个光杆知县,难。
与此同时,崔家别院“听荷轩”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临水的小轩,凉风习习,带着荷塘的清气。
崔敬祜此刻并未处理族务,而是在轩内抚琴。琴是古琴,曲是《幽兰操》,音色清越,但在那熟练的指法下,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如同山间幽兰,空谷独放,无人得见。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他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良久未动。
管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垂手立在一旁,待他回神,才低声道:“家主,米行的赵掌柜去见过孟知县了。按您的吩咐,点了粮价的事。”
崔敬祜“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荷叶上。“他什么反应?”
“孟知县……言语间似有威胁之意。”管家如实回禀。
崔敬祜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他那是虚张声势。”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弦上划过,发出一声轻微的杂音,“春荒将至,他手里无粮,心里发慌。”
“那咱们……”
“粮价,先压着,不必涨得太快。”崔敬祜淡淡道,“这个时候,逼急了他,没好处。”他要的是掌控,是让那位孟知县知道,在清川县,很多事情,绕不开崔家。而不是真要激起民变,让事情脱离掌控。
“另外,”他想起一事,“我让你物色的西席,如何了?”
“已有几个人选,都是有些才学的老秀才,只是……名声虽好,却未必懂得刑名钱谷这些实务。”
“无妨,先请来。”崔敬祜道,“族中子弟,不能只读圣贤书。”他需要为家族培养一些懂得实际政务的人才,未雨绸缪。或许,将来也能派上别的用场。
管家领命而去。
崔敬祜重新将手放在琴上,却再也弹不出完整的曲子。脑海里浮现的,是孟寰海那张带着倦色却又锋芒毕露的脸。孟清一,孟清一……你就像这清川的水,看似浑浊随性,底下却藏着不肯随波逐流的硬骨头。
他忽然有些好奇,面对即将到来的春荒,这位清一兄,会如何应对?是继续硬碰硬,还是……会低下头,走上听荷轩前的石阶?
琴音未再起,只有荷塘里的蛙声,一阵高过一阵。
县衙里,孟寰海对着空荡荡的院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娘的,肯定又是崔行川那小子在背后算计老子!”他揉了揉鼻子,恶狠狠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