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人暂时退去,像潮水暂退,留下满滩的狼藉和更深的压抑。县衙里的胥吏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了霉头。王主簿更是成了惊弓之鸟,递文书时手都哆嗦。
孟寰海不管这些,依旧扎在卷宗里。那几本旧账册被他翻得起了毛边,上面那些模糊的花押和牵强的“损耗”理由,像一根根刺,扎得他眼睛疼,心里更疼。他知道,对手就藏在那些模糊的墨迹后面,像躲在暗处的毒蛇。
这天傍晚,他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赵铁柱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脸都白了:“大人!不好了!后院……后院那些番薯……”
孟寰海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番薯怎么了?!”
“叶子……叶子全蔫了!根……根好像也烂了!”赵铁柱带着哭腔,“小的按您吩咐,每天浇水,不敢怠慢啊……”
孟寰海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后院跑。冲到菜地边,一看,心凉了半截。前几天还绿油油、爬了半架子的番薯藤,此刻像被霜打过,耷拉着脑袋,叶子卷曲发黄,靠近根部的茎蔓甚至出现了腐烂的迹象!
他蹲下身,扒开泥土,一股淡淡的腐臭味传来,那些原本应该结出块茎的根须,很多都软烂发黑!
“怎么回事?!”孟寰海眼睛都红了,一把揪住跟过来的赵铁柱的衣领,“你是不是浇水浇多了?!”
“没……没有啊大人!”赵铁柱吓得直摆手,“就是按平常的量,这两天太阳毒,小的还怕干着……”
孟寰海松开他,颓然坐倒在地,看着那一大片濒死的番薯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这不仅仅是他几个月的辛苦,更是他心里那点对抗春荒、证明自已的微末希望,现在,全完了!
是谁?是谁干的?是府衙那边的人?还是县衙里出了内鬼?故意浇多了水?或者……下了别的什么东西?
一种被全方位监视、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对手不仅能在官面上打压他,还能如此精准地毁掉他后院里这点微不足道的寄托!
他坐在泥地里,半晌没动。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将那身旧官袍和失魂落魄的身影拉得老长。
赵铁柱在一旁,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孟寰海才慢慢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对赵铁柱道:“把这儿收拾了。烂掉的,都挖出来,烧了。”
“大人……”
“去!”孟寰海低吼一声。
赵铁柱不敢再言,赶紧去找工具。
孟寰海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狼藉的菜地,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回二堂。他没有点灯,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失败的颓丧、被算计的愤怒、前路茫然的无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与此同时,崔敬祜也得知了县衙后院番薯尽毁的消息。管家汇报时,语气带着一丝惋惜。
“看来,有人不想让孟知县有半点分心之物,也不想让他看到半点成功的希望。”崔敬祜站在书案前,平静地陈述。他指尖的核桃停止了转动。
“要……派人去看看吗?或者,再送些种苗?”
“不必了。”崔敬祜摇头,“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几棵苗。”他顿了顿,问道,“我们庄上的番薯,长势如何?”
“回家主,藤蔓茂盛,已开始结薯,若无意外,秋后当有收成。”
“嗯。加派人手看护,尤其是夜里。”崔敬祜吩咐道。对手连孟寰海后院的几棵苗都不放过,难保不会对崔家庄子上的试验田下手。这不仅仅是毁掉一种作物,更是一种警告和威慑。
“是。”
管家退下后,崔敬祜走到窗前。夜色浓重,县衙方向一片沉寂。他能想象孟寰海此刻的心情。那点绿色的希望被掐灭,如同在黑暗中被人吹熄了最后一盏灯。
孟清一,你会就此一蹶不振,还是会被这把火烧得更狠,更决绝?
崔敬祜发现,自已竟然有些期待后一种可能。
县衙二堂里,孟寰海在黑暗中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想逼死老子?没那么容易!”
他站起身,摸索着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后院起火,烧掉的是苗,却把他心里那点犹豫和侥幸也烧了个干净!
他重新摊开卷宗,拿起笔。对手越是想让他倒下,他越是要站着!不仅要站着,还要把藏在暗处的那些东西,一个个揪出来!
这清川县的淤泥河,他蹚定了!就算最后淹死,也得先溅那帮龟孙一身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