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绰很清楚——杀竹屿,不是因他那点“猖狂”。
这年轻人太聪明了。不愧曾是斩妖司的人,难怪玉宁会那般看重……
他一眼就看穿了皇室借战事拉扯试探各部的戏码。
更可怕的是,他身为大睿子民,竟能摸透质子计划的真正用意。
这样的人若活着离开,无异于把契丹的软肋捧到孟睿面前,那后果,萧绰想都不敢想。
何况,他嘴里句句不离“草原安稳”,萧绰浸淫权术半生,怎会看不出那层深意?
说到底,还是护着大睿——怕契丹真能凝聚各部之力,届时幽燕必遭兵戈。
一个既懂契丹内政、又护着敌国利益的奇才,纵有千般智谋,也只能是刀下鬼。
不过,能让她动杀心前多瞧两眼的对手,这辈子实在没几个。
她话音落了,王庭在场的人个个低着头,心里头转着各自的念头。
耶律隆绪这时已站起身,这场戏的主角忽然从他变成了竹屿,看萧太后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他一时没摸清头绪,只能先顺着来——毕竟竹屿方才的话实在惊世骇俗,竟在他这契丹皇帝面前大谈汉人,确实该罚。
娜仁再也绷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跌跌撞撞扑上前,死死抱住萧绰的小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太后娘娘,您别冲动,奴知道错了,奴以后再也不敢提婚事了!要罚就罚奴,放了竹哥哥吧!”她一只小手紧紧攥着萧绰的裤尾,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张原本红扑扑的小脸,此刻满是惊恐,“娘娘,奴求您了,求您了!”
萧绰冷眼看着,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一脚把娜仁踢开,朗声道:“还不速去!”
娜仁被踢得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可心里头更怕的是竹屿真要被打死。
她顾不上疼,连滚带爬跪过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娘娘,您肯定是误会了,竹屿哥哥什么都不知道的,他真的不知道!”
萧绰终是耐不住了,转头瞪着她:“这事与你何干!孽障!”
娜仁吓得浑身一哆嗦,泪眼婆娑,她捂着嘴,含糊不清地摇头:“不……不是的……娘娘……”
话还没说完,身旁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娜仁循声望去,只见崔七跪在地上,身子抖着:“太后娘娘,求您网开一面,千万别……”
“一个个的!”萧绰猛地站起身,额角青筋爆起,“你们再敢多说一个字,统统拖出去一并打了!”
崔七吓得不敢再出声,可头却磕得更狠了。额头撞在地上,一下比一下重,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毡毯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就这么不停地磕——他就是不想竹屿死,哪怕知道自己这点举动根本没用,也克制不住。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贱,可到了这份上,哪还顾得上这些。
恍惚间,身后传来小卒的怒喝,跟着就是竹屿一声闷哼,像是被人狠狠扭住了胳膊。崔七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再也忍不住要冲过去,只能埋着头,继续磕,额头早磕烂了,血和着汗,糊了满脸。
“胡闹!王庭之内,岂容此等情景!”萧绰的怒气再也压不住,她怒目圆睁,冲左右喝道,“给哀家拿鞭子来!哀家倒要看看,这孽畜还敢不敢放肆!”
鞭子“啪”地一声抽在娜仁身上,她这才反应过来,疼得尖叫出声,不停地往后缩,想躲开那一下下的抽打。可越是躲,鞭子来得越狠,很快就渗出血来。
“娘娘……饶了我吧……娘娘……”娜仁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她伸出带血的手,想抱住自己,却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一遍遍地求饶。
萧绰正在气头上,哪会听她的,手里的鞭子一下没停。
好在她还没完全失了理智,只对着娜仁动手,崔七暂时还安然无恙。
帐内顿时乱了套,有人吓得往后缩,有人想劝又不敢,哭喊声、抽气声混在一起,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让他们跑!”萧绰手下的鞭子没停,冷声道,“我倒要看看,这孽畜还敢不敢这么大胆!”
娜仁被抽得渐渐没了力气,哭声越来越弱,最后眼前一黑,晕厥过去,只有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直到这时,萧绰才停了手,长舒一口气,眉眼慢慢沉静下来,道:“还傻站着干什么?”
两个小卒这才回过神,上前一把按住竹屿——
“呃……呃……”竹屿双目赤红,被死死按在地上,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勒得骨头生疼,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喘息。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娜仁,那一片早已被血染红了——
他没想过自己会客死异乡。
他没想到,自己骨子里那点残存的忠国风骨,最后竟害死了一个天真烂漫、真心待他的姑娘。娜仁总爱缠着他,问东问西,说要跟着他学汉文,说要去看看江南的水……
他更没想过,自己这一身本事,到头来,一个人都护不住。娜仁护不住,碧纨护不住,崔七护不住,连自己都护不住。
“你护不住他……他护不住你……”
当初那句被宋寒山潦草说过的话,此刻像针一样扎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凌迟着他的心。
他有多失败,才会窝囊到这种地步?
竹屿死死咬着嘴唇,逼回鼻尖的酸涩。
他还不想死。
他抬眼扫过王庭里的人,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嘴角带着幸灾乐祸,还有的一脸凝重。崔七背对着他,那背影看着单薄,却透着一股倔强的执拗。
两个小卒架着他,拖了出去。
外面的风雪正紧,风裹着寒气往骨头里钻。
竹屿身上的厚外衣被扒了去,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被摔在长凳上。嘴里被塞了布团,说不出话,手脚也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两个小卒偷眼瞧着帐内萧绰的脸色,可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能凭着方才的暗示行事。他们都是察言观色的老手,知道这回不必手下留情,便抄起那碗口粗的棍子,作势就要打下去。
“不!不——”崔七抬起头,嘶吼出声。
他想回头,想冲出去,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攥住胳膊。
崔七用力甩开那人,疯了似的朝着风雪里冲去。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打他。
在他眼里,那风雪中的人,就像一轮清冷的白月。
“崔七。”萧绰的声音从帐内传来,已经恢复了平静,像是坐在胡床上,冷冷地说,“你今天敢踏出这帐门,就先想清楚,回来该怎么见哀家。”
崔七听见了,可他顾不上了。
他眼里只有漫天风雪,只有那轮快要被打碎的白月。什么太后,什么王法,都比不上竹屿的命重要。
“竹屿……竹屿……”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明知是螳臂当车,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那结局。
他早就没了锁麟囊,没了碧纨,没了栀子,他不想再失去这最后一点在意的东西了。
崔七从不遮掩自己的爱恨。
他爱着竹屿,也恨透了他。
但此刻他茫然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被旁边早有准备的侍卫一脚踹在胸口,摔在雪地里。
崔七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对上的是竹屿那双蓝色的眸子。
那眼睛依旧沉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定定地看着他。
在这一刻,崔七忽然觉得,那轮白月,好像真的为他亮了一下。
竹屿的背很快染了血,红得刺目。雪还在下,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慢慢化成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
棍子落在身上的闷响一声声传来,那双清冷得没什么烟火气的眼睛,慢慢合上了。
“不……”
像是崔七的声音。
竹屿意识渐渐模糊,却还在心里头较劲——他不后悔。
是他出口挑衅,是他当面挑明,是他看不惯耶律老儿的作风,更看不惯有人暗地里对他的结界动手脚!
所以,这后果,他认。
可他真的不愿死。
他不知道萧绰到底有没有打幽燕的心思,但至少这一刻,他不能屈服,打死也不能!
喘息声越来越弱,视线一点点被灰暗吞噬。
“不要……不要……”
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呼唤,是谁的声音,他已经听不清了。
两个小卒手上的力道拿捏得极准。下手专挑筋骨,一棍一棍下去,不见多少皮肉伤,骨头却断了不少。
王庭的门帘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把风雪和里面的人,都隔在了两个世界。
崔七也被人半拖半拽地带回了毡帐,他像丢了魂似的,任由人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辽阔的雪原上,仿佛只剩下风雪在动,巨人站在其中,会觉得自己是一粒雪;侏儒立在其间,像能撑起一片天。
苍穹低垂,雪落无声,万物肃穆。
……
……
“驾!驾!驾!”
“驾!驾!驾!”
一道暗红身影策马狂奔而来,袍襟飘扬。
雪坡之上,顿时只听得战马的长嘶声,刺破了北方大地的寂静。
风雪又硬又细,打在来者的赤铜铠甲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放了他!”男子的声音浑厚,驾马冲到近前,猛地一勒缰绳,黑马前蹄高高扬起,长嘶一声,宛若从天而降的神将。
两个小卒吓了一跳,手里的棍子下意识停住了。
那男子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有主将令牌,谁敢在此放肆?!”
他身上的气势太盛,两个小卒被唬得一愣,竟真的不敢动手了。
男子趁机飞快上前,□□的黑马形体健硕,跑动间翻起一阵风雪,蹄子一扬,就把那两个小卒掀翻在地。他立刻俯身,一手稳稳托住竹屿的腰背,稍一用力,就把人轻轻放在了马背上。
王庭里的人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很快就有人撩开帘子出来查看。
那男子跨坐在马上,低头看了眼昏迷的竹屿,发出一声冷笑,抬眼看向敞开的毡帐帘子,朗声道:“天不亡我大睿!蛮夷竟敢如此猖狂,伤我主将之人,其罪难逃!”
帐内立刻爆发出一声狂怒,是赤那的声音:“何人在此撒野?!”
男子嗤笑一声:“废话少说,有本事的,来领死!”
他勒紧马绳,不等帐内人回应,调转马头,径直往前奔去。
赤那一声口哨,四面八方立刻涌来宫卫骑兵,黑压压一片,纷纷朝着那男子潜逃的方向追去。
那男子面容冷峻,一手紧紧护着马背上不省人事的竹屿,一手持剑。
他一路冲杀,黑马踏雪,身后很快就留下一片尸骸,新鲜的血气弥漫开来。
“谁能摘得此人头颅,立刻升官!”赤那在后面怒喝。
那男子却丝毫不见慌乱,冲出王宫范围后,一路向东。
忽然,眼前出现一片陡峭的沟崖,下面是纵横交错的林。枝桠上积着厚雪,远看像一片起伏的素涛,风过林梢。
男子勒马,黑马望着深不见底的崖下,长嘶一声。
他猛地一夹马腹,纵身跃下——
崖间的风雪被劈开一道缝,碎琼乱玉飞溅。
两人一马载着一线生机,坠向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