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初冬,冷得已经不像话。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的烟都稀稀拉拉,谁也不敢多烧柴火——漫长的冬天才刚开头,得省着过。
祭天仪早就散了,北地又落回死气沉沉的模样。
竹屿以幕僚身份住在孟子钰的营地里,耶律隆绪派人来瞧过两回,都被孟子钰打了回去。
竹屿倒不管这些,日日闷在帐里整理符纸。
只是这几日,崔七没再来找他。
说起来奇怪,前阵子崔七总找由头来折腾他,不是端茶就是倒水,这几日却像凭空消失了。
竹屿去崔七常待的毡帐外转了两圈,守帐的说“崔小哥跟着太后议事”。
他便知是托词。
“到底哪惹到他了?”竹屿对着烛火苦笑,指尖捏着刚画好的镇符。
自己明明是被折腾的那个,倒先惦记起对方来,实在荒唐。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安安稳稳炼符。
幽州结界的符纸换了两回,裂缝总算没再扩大,太守派人送来的礼堆了半帐,绸缎、药材,还有两坛据说能暖身的烈酒,信里把他夸成了“幽州守护神”。
竹屿摸着那坛酒,心里发虚。
他这点本事,连苏挽月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不过是凭着斩妖司的底子硬撑,能续一日是一日。
可只要稍有松懈,那结界说碎就碎,到头来,还是前功尽弃。
打仗的事他不懂,若能保住幽州这道边防,也算没白来。
只是……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替他撑着?
第一个念头就是锁麟囊,可那物件早就废了。
或许姚玉宁手上有办法?
斩妖司没了,镇妖的宝物本就不多,如今更是两手空空。
姚府鼎盛时倒收集过不少奇珍,指不定有能用的,虽说七年前毁了大半,可姚玉宁还活着,总该留点念想。
正想着,抬头见帐外的天色暗得像泼了墨,才惊觉天黑得这么快。
“正好,去换符纸。”竹屿起身,运转轻功往幽州方向去。
幽州镇妖台在东侧城门,常年有兵卒守着,点着一盏星火似的油灯,竹屿在半里外就看见了那点光,脚步又快了些。
忽然,鼻尖钻进一股怪味——腐臭味混着血腥气。
竹屿的脚步顿住,眼神一凛,借着夜色隐了身形,放轻脚步往前挪。
运起功法凝神一看,距离城墙一公里外的雪地里,躺着几具尸体。
心一沉,快步走过去。
八具男性尸体,都凉透了,身上大多是刀伤,伤口豁开着,姿势都僵着。
死亡时间约莫在一小时前,正是他刚从帐里出来那会儿。
伤口都在要害,一刀致命,手法又狠又刁钻,不像是正统的军法,倒有点江湖路数。
是仇杀?
若真是江湖仇杀,与他无关,他大可不管。
竹屿蹲下身,借着被云遮了大半的月光细看,尸体身上的衣料是粗布,腰间别着短刀,看着像些散兵游勇。
正凝眉思索,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
竹屿一惊,刚要躲,对方已经开口:“是你?”
竹屿回头,撞进崔七的眼里。
崔七从林子深处走出来,皮靴踩在雪上咯吱响,手里攥着柄短刀,看见竹屿,眉头拧着。
“你怎么在这?”两人异口同声。
竹屿的脑子飞快转着。
崔七会是动手的人吗?
不像,他虽恨自己,却不会滥杀无辜。
可若这些人与他有旧怨,就难说了——他对崔七的过往,其实知之甚少。
崔七却像没看见他眼里的打量,冷冷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转回头看他:“竹大人能来,我就不能?”
“我来换符纸。”竹屿直言,“你呢?”
崔七似乎不愿多说,目光扫过那些尸体,语气轻飘飘的:“萧太后让我来的。”
竹屿沉默。
幽州出了凶案,萧太后派人巡查,合情合理。
“这些人,是江湖上拉帮结派的小毛贼。”崔七笑了笑,“竹大人觉得,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不等竹屿回答,他转身就走。
竹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打了个突。
小毛贼?
来偷符纸?
被仇家截杀了?
疑点太多,此地不宜久留。
他不再多想,运起轻功跃上城墙。
镇妖台上的旧符还在,看着完好无损,竹屿松了口气,伸手去摸怀里的新符——
手往怀里一摸,空的。
明明出门时还在,难道是刚才在尸体旁逗留时掉了?
他连忙翻身下城,在雪地里来回找,火把都点了,愣是没见着半点影子。
守镇妖台的兵卒见他急得额头冒汗,忍不住问:“竹大人,您找啥?”
竹屿的眼睛有点红:“小兄弟,方才……有人来过镇妖台吗?”
兵卒摇头:“没有啊,就您一个。”
竹屿不说话了,重新跃上镇妖台,盯着那张旧符。
越看越不对——符尾的朱砂印偏了,是被人换过了!
两张符纸,都被偷了。
他心里一阵发堵,眼下条件恶劣,根本没法现场画一张像样的镇符。
到底谁干的?!
竹屿深吸一口气,对那兵卒道:“小兄弟,我先回去了,符纸明日再来换,今日……就是来看看。”
兵卒虽纳闷,还是乖乖应了:“是,大人。”
竹屿离开,想起崔七刚才的眼神。
他到底,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东边的云刚染了点鱼肚白,一个挑着担的农夫往榷场去。
他走过城墙根,低头一瞅——正是昨夜那几具尸体。农夫连滚带爬往衙门跑,嗓子都喊劈了:“官爷!死人了!好多死人!”
幽州衙门的人来得快,没多久就把附近搜了个遍。
说是抓了两派的人,月刀派和天山派。
旁人凑过去看,听说是为了个女人动了刀子,闹得血流成河。
奇怪的是,这案子结得太快。
太阳刚爬过城墙,囚车就轱辘轱辘往大牢去了,榷场的门按时开。
竹屿站在孟子钰的营账外,望着幽州方向皱紧了眉。
江湖人再不济,也不至于被衙门一锅端得这么利落,这里头定然有古怪。
“竹屿!竹屿!”
清脆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回头见娜仁跑过来,粗辫子在身后甩得欢。
“竹哥哥,去榷场不?”娜仁仰着脸笑,鼻尖冻得通红,“我想去买串琉璃珠,上次见王帐的侍女戴过,亮晶晶的。”
竹屿看着她眼里的光,想起自己正想去榷场探探风,便温声道:“好,我陪你去。”
“耶!”娜仁蹦了蹦,又凑近了些,“是崔大人让我出来的呢,他好凶,总是不理我,他说……说别老缠着你,可我想跟你去嘛。”
她说着,脸颊泛起红晕。
竹屿失笑:“他还说什么了?”
“就说‘去去去,别烦我’,脸臭得很。”娜仁撇撇嘴,又很快笑起来,“不过他没拦着,就是答应啦!”
两人牵了匹温顺的马,慢慢往榷场去。
天已大亮,榷场里早挤满了人:
“北蛮的皮毛!暖和得很!”
“茶叶!新采的雨前茶!”
娜仁被个卖珠的摊子勾住了脚,蹲在那儿挑挑拣拣,竹屿站在她身后,目光却越过人群,往昨夜案发的竹林方向瞥——那里已经被衙门的人圈了起来,插着“闲人免进”的木牌,看着再无异常。
正望着,肩膀被人拍了下,回头见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竹兄弟?真是你!”
是李勇。
自己初来幽州时受人家照顾。
他挑着两筐干货,额头上冒着汗,见了竹屿,忙把担子往旁边一放,喊:“当家的!快看谁来了!”
他婆娘从隔壁摊位探出头,见是竹屿,也笑了:“是竹小哥啊,快过来坐!”
竹屿笑着递过刚买的点心匣子:“李兄,嫂子,尝尝。”
“客气啥!”李勇把匣子往婆娘手里一塞,拉着竹屿蹲在摊位后,“都是朋友,还带东西!”
寒暄了几句,竹屿见时机差不多,搓了搓手道:“李兄,昨儿城墙根的案子,你听说了?”
李勇正给客人称干货,闻言手一顿,把秤递给婆娘,自己凑过来:“咋没听说!闹得凶着呢!两派,一个月刀派,一个天山派,听说啊……是为了个娘们吵翻了!”
竹屿追问:“北疆的江湖门派这么多?这两派什么来头?”
李勇往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才撇撇嘴:“江湖上的事,咱生意人耳濡目染,多少知道点。你是外乡人,我得劝你一句,这些□□门派,沾不得!”
竹屿心里一动:“听着不像行侠仗义的?”
李勇嗤笑一声,“月刀派的头子,外号‘花刀’,出了名的好女色,窑子他是常客;天山派那个更不是东西,听说专抢商队的货,手上沾了不少血。这俩货火并,说白了就是黑吃黑!哪里来的仗义?”
正说着,李勇婆娘在摊位前喊:“他爹!剪刀!”
李勇浑身一激灵,立马应着“来了来了”,回头对竹屿挤挤眼:“瞧见没?咱这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比啥都强。”
说着,颠颠地跑过去给婆娘递剪刀,被婆娘瞪了一眼“光顾着唠,客人都等急了”,他也不恼。
竹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怀疑更重了——黑吃黑?
“竹哥哥!你看!”娜仁举着串琉璃珠跑过来,脖子上还挂着颗更大的。
“好看。”竹屿站起身,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辫子。
“我去那边看糖画!”娜仁指了指不远处的摊子,“等会儿找你!”
“去吧,别跑远。”竹屿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开,脸上的温和慢慢淡了。
他理了理衣襟,往榷场外走。
和幽州太守打通关系,他进出特方便。
没多犹豫,他走向一处棚子——这里不属于榷场了,是有名的人贩子聚集地。
刚走到,就见个汉子凑上来:“客官里面请!新鲜货,刚到的西域美人,个个水灵!”
竹屿没说话,跟着他往深处走。
棚子里挤着十几个女子。
人贩子搓着手,指着个女子:“客官瞧这个,刚来的,还是个雏儿,会弹琵琶,保准得趣!”
竹屿的目光扫过那些女子,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指着最里面那个穿蓝布衫的:“她呢?”
这姑娘看起来老实点。
“这个也不错!”人贩子哈着腰,“就是性子烈,调教调教就好了……”
竹屿打断他:“我要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
人贩子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客官好眼光!我这就给您打包……”
“不必。”竹屿看着那女子,“我问你几句话,问完就走。”
人贩子虽纳闷,见他出手阔绰,也不敢多问。
竹屿走到那女子面前,蹲下身:“你……见过月刀派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