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倪舟赶到危府时,天蒙蒙亮。
危府的哭声从朱漆大门里漫出来。危夫人扶着儿子危卓,眼眶通红;几个妾室用帕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最扎眼的是那哑巴老奴。
他跪在雪地里,冻得发紫的手拼命比划:先是指着马车的方向,再蜷起手指作刀状,最后猛地捂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
旁边的小厮早没了魂,瘫在廊下,嘴里反复念叨:“就……就看见大人歪在车里,嘴角……嘴角有血……”
倪舟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危修子遗体的手腕。验尸的老仵作凑过来:“大人,喉间有腥甜气,却没见伤口。指甲缝里干干净净,衣裳也没挣扎的痕迹,倒像是……突然没了气。”
没伤口,没挣扎,偏选在宴会次日动手?
他站起身:“去礼部。”
话刚出口,又猛地顿住——若真是宴上下的毒,凶手怎会蠢到留这么明显的破绽?
宴会上来往人多,查起来一查一个准,除非……
他忽然转头,目光扫过危府那些哭哭啼啼的家眷:“不去礼部了。备马,去户部。”
危修子在户部当了这么久尚书。凶手要动他,多半不是冲那场宴,是冲他管的那些钱粮。
户部衙门,段思邪正站在阶下等。
他头戴幞头,佩银鱼袋。着绯色,曲领大袖,下施横襕,透着股新官的清俊。
“倪大人。”他声音温和,眼尾微微弯着。
倪舟上下打量他:“段大人不必多礼。”
苏州丝绢案后右迁进京的,新官上任,身世干净,被任命为五品户部主事,以下管上,是皇帝用来牵制权力的筹码。
“危大人的案子,你可知晓了?”
“今早儿听说了。”段思邪侧身引他进门,“危大人昨夜还在宴会喝酒,谁想……”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惋惜,“下官刚到任,与危大人交集不多,若有能帮忙的,倪大人尽管吩咐。”
倪舟问了几句危修子近日的行踪,段思邪具答之。
倪舟眯着眼,摆摆手让段思邪自便,带着人钻进了危修子的书房。
等到日头爬到正顶,王公公的尖嗓子从衙门外传来:“陛下有旨,宣刑部尚书倪舟、户部主事段思邪即刻进殿!”
段思邪一怔,无缘无故召他作甚?
他跟在倪舟身后往皇宫去。
殿中。
倪舟刚要开口询问,目光先撞进殿中央——一个穿着直裰,头裹乌角巾的汉子正跪在地上。
而段思邪的脚步,在跨过门槛的瞬间停住。
这人是纪尚。
段思邪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倪舟,”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查得如何了?”
倪舟赶紧跪下,将腹稿倒出来:“回陛下,危大人书房的账册、常用的药罐都查了,药渣是寻常的安神汤,账册也没看出异样。只是……只是验尸的说,死状蹊跷,不像寻常毒物……”
“蹊跷?”皇帝将茶盏往案上一掼,“朕让你查案,你查了一天,就查出个‘蹊跷’?”
倪舟额头抵着金砖:“臣罪该万死。”
“接着查!”皇帝吐了口气,将视线转移到段思邪身上,“今天要你们过来,还有一事。”
段思邪已经站在旁边定了许久。他心中雪亮,纪尚的出现绝非偶然。纪尚——那个曾经扬州段家的帐房先生,苏州丝绢案时,受周显贿赂,成了周显的账房。
他当时还向竹屿说这个帐房说不定对查案有帮助,实际上后面才知道这人早就变了心。
他劝过纪尚,在苏州时,眼见纪尚被那贪得无厌的周显捏在手心,成了做假账、盘剥百姓的棋子,便曾私下恳切相劝,望他及时抽身。
可纪尚胆小如鼠,既不敢违逆周显,又贪图那点好处,不敢回头。
段思邪那时便知此人已无可救药,为绝后患,暗中已着手布局,只待时机成熟将其连同周显余党一并拔除。
未曾想,纪尚竟抢先一步,直指软肋——与竹屿的往来。
“段思邪。”
“臣在。”段思邪躬身应道,声音沉稳。
“朕有话问你——你面前这个唤纪尚的,你认不认得?”
事到如今,段思邪也知道瞒不过去,更显得刻意,他微一犹豫,坦然开口:“回陛下,臣认得。”
“那么,他说的话,你也都知道了?”皇帝追问。
段思邪抬起头,眼神坦荡:“陛下恕罪,纪尚方才所言,臣只听到只言片语,其具体所指,臣实属不知。”
皇帝目光转向一直跪伏在地的纪尚,声音冷了几分:“纪尚,抬起头来,把你刚才告发的话,当着段卿的面,再说一遍。”
纪尚闻言,缓缓抬起了头。
那瞬间,段思邪心中厌恶更甚。这张脸写满了市侩与恐惧。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只是静静地看着。
“草民纪尚,叩见陛下。”纪尚开口,“草民曾经是扬州段家的账房先生。因此,见过陛下,见过刑部尚书大人,自然也见过……段公子,如今的段大人。”
他略一停顿,深吸一口气,清晰地说道:“草民今日要告发户部司主事段思邪段大人,段大人借苏州元和县公务之便,私下拉拢、攀附竹屿大人,企图借此接近斩妖司!更在背地里,向斩妖司的竹屿大人行贿献媚,意图结党营私。”
“更何况……陛下容草民说句不该说的……”纪尚咬牙,“危大人是户部尚书,户部向来归三殿下管,他是三殿下跟前的人;可段大人在苏州案里跟竹屿走得近,竹屿是斩妖司的,斩妖司又是太子倚重的。”他顿了顿,“周显刚伏法,段大人就从元和县主簿直接升了户部主事;这边刚升官,那头管着户部的危大人就没了……段家在苏州根基深,如今又进了户部,危大人手里握着多少账册?周显案里又藏着多少关节?他没了,谁最得利?这背后,是段家借着两边的势,自己在铺路。”
段思邪猛地眯起眼。
“证据在此!”纪尚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双手高高捧过头顶,再次深深叩首。
内侍上前接过,呈于御前。
皇帝翻开那本册子,目光扫过。段思邪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苏州元和县的鱼鳞册副本。
上面确实有他和竹屿共同查勘、标注的笔迹。这本身是公务所需,但落在多疑的皇帝眼中,他与斩妖司核心人物竹屿的“密切”往来,就成了居心叵测的铁证。
但他知道,此刻任何慌乱失措,都是自寻死路。
皇帝合上册子,目光沉沉:“段卿,对此,你有何话说?这册上笔迹,可是你的?”
段思邪深深吸了一口气,撩袍跪地,姿态恭谨:“回禀陛下,这册子上的笔迹,确有一部分是臣所书。与竹屿大人一同勘验元和县田亩赋税册籍,也确有此事。”
他抬起头,声音清晰而温和:“然而,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勿要被小人断章取义之词所蒙蔽。”
纪尚连忙开口:“陛下,草民还有证据——!”
“结案后,段大人面会竹屿大人,并宴请,这些,都是真真的。”
段思邪眉峰微蹙,语气里添了几分痛惜:“纪尚,你怎能把公事说成拉拢?”
他转向皇帝,躬身道,“陛下,那时,周显案刚结,苏州积弊重重,臣留竹屿,是禀明整改的难处,求他回京后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好让新政能推行下去。当时苏州衙役都在,陛下一问便知。”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纪尚身上,带着回忆的怅然:“你那时还是周显的账房,替他管着私账,怎会突然跑到这里?莫不是周显怕我查得太细,派你来盯着?”
纪尚脸色一白:“大人休要扯周显!草民是被周显逼的。他让我做献媚三皇子的假账,我不敢不做啊!可段大人你呢?你明明知道,却只劝我‘收手’——你说‘纪尚,把账本交出来,我保你无事’,可你转身就把周显扳倒了,压根没提我的事!”
段思邪当即冷笑一声:“你自知就好,和周显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这人外强中干,企图混淆是非,栽赃他人罢了!”
皇帝孟尧的目光沉了沉:“段思邪,他说的‘劝他收手’,确有此事?”
“确有此事。”段思邪回神,坦然应下,“臣查到周显贪墨,纪尚是账房,必然牵涉其中。臣就找到他。”
他抬眼看向纪尚,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失望:“我当时便说,‘账本交出来,我奏请陛下从轻发落,再派人护你家眷’。可你呢?你说‘周显的人盯着我,我不敢’,连夜带着账本跑了。如今周显倒了,你怕自己的罪证被翻出来,便想把水搅浑,攀咬于我,对不对?”
纪尚急得额头冒汗,连连摇头:“不是的!我跑是因为怕你骗我,你那时正查周显,怎会真心保我?”他忽然指向鱼鳞册,声音陡然拔高,“这册子上有你和竹屿的合谋,你和苏州知府庄长卿查案——那不是办案,是结党!”
这话戳得极准。斩妖司虽已倒台,却是皇帝心头的刺,但凡沾上边,必遭猜忌。
段思邪却不慌不忙,没理他,他转向皇帝,道:“陛下,周显案牵连甚广,纪尚既是账房,手里定然握着不少周显党羽的名字。他今日急着攀咬臣,无非是想转移视线,保那些人,也保自己。”
纪尚果然慌了,结结巴巴道:“我没有!我就是……就是怕段大人杀我灭口……你上次还派……”
“那是我派去保护你的人。”段思邪立刻接话,语气坦荡,“周显的旧部一直在找你,我怕你出事,才让人暗中跟着。”
皇帝孟尧忽然冷笑一声:“说得都像真的。”
他起身走下御座,“段思邪,你说你劝他收手,有证人吗?”
“有。”段思邪不假思索,“当时元和县的捕头在场,他可以作证。”
“空口无凭。”孟尧瞥了他一眼。
“陛下——!”段思邪终于有点急了,“陛下,臣非纪尚所言勾结斩妖司!”
“你有话说?”
段思邪放缓语气,“陛下,此人纪尚,曾是臣家族旧仆不假。但其人品行如何,臣深知肚明。当年在苏州,他便是周显案中的重要爪牙,臣念及旧情,曾私下苦劝其迷途知返,或可争取宽宥。然其执迷不悟,畏惧国法,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臣为朝廷纲纪,不得不着手查办。想必正因如此,他怀恨在心,自知罪孽深重难逃法网,便铤而走险,企图以污蔑朝廷命官来转移视线,为自己脱罪,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皆可查证。纪尚此人,乃戴罪之身,其言不可轻信。臣恳请陛下,严查纪尚背后是否另有主使,彻查其所有罪行。臣段思邪,行得正坐得直,若臣有半句虚言,甘愿责罚!”
段思邪一番陈词,纪尚跪在地上,脸色早已煞白。
他确实没想到段思邪还能如此冷静,口才如此了得。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却发现段思邪已经将他所有的“事实”都置于了合理的公务框架下。
他只能徒劳地叩头:“陛下!陛下明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段大人他……他是在狡辩,他……”
服饰参考北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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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长生签·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