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同江畔。
北蛮主耶律隆绪的头鱼宴,就设在江岸高地。
属国使节与外臣们,被安置在御帐东南侧稍低处一片特意划出的毡帐区观礼。
位置尚可,视野也算开阔,却与御帐前契丹、奚等北地贵族的核心圈子隔着一段距离。
南诸国使臣的衣冠,大睿汉地的宽袍大袖,西域回鹘、党项人的翻领皮裘,渤海遗民略显朴素的装束……
然而,这份沉默与疏离,却被一个突兀而清朗的笑声骤然划破。
笑声的源头,是大睿使节区最前排。
六皇子孟子钰,身披一件狐裘大氅,内衬轻便的软甲,正与身旁一位身着华丽貂裘的契丹贵族少年执杯对谈。
“迭剌兄此言差矣!”孟子钰笑着说。他晃了晃手中的牛角杯,“纵马飞驰,追风逐电,其乐自然无穷。然我大睿水乡,一叶扁舟,一篙点破烟波千顷,卧听雨打蓬窗,钓得银鳞出水,那份闲适悠远,却也别有一番天地,足可慰藉平生啊!”
被唤作迭剌的契丹少年,正是耶律隆绪颇为倚重的幼子。他初时对这皇子尚有几分倨傲试探,此刻却被孟子钰眼中的真诚所动,面上也渐渐露出笑意。
他豪迈地拍了一下孟子钰的肩膀:“爽快!就冲你懂我们草原上的马,懂这混同江的鱼,你这个朋友,我迭剌交定了!干!”他仰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孟子钰亦是大笑,毫不迟疑地举杯痛饮。
周围的契丹贵族们投来或好奇或赞赏的目光,而有人面露忧虑,有人则暗自摇头。回鹘使节捻着卷曲的胡须,低声对同伴嘀咕:“这个皇子……胆子真大。在狼窝里跟小狼崽子称兄道弟,有趣,有趣。”
就在这片因孟子钰而略显活络的气氛边缘,两个身影几乎要融进阴影里。一个身着普通汉军制式皮袄的年轻人,懒洋洋地靠在一根冰冷的图腾柱上,眼皮耷拉着,仿佛站着都能睡过去。
正是牧南箫。
他低声嘟囔:“……逆徒,你消停点,别总盯着那帘子后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身旁半步,站着一个同样穿着汉军皮袄的少年。
少年身形劲瘦。正是崔七。他并未束发,几缕被寒风吹乱的额发下,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锁住御帐前方那道低垂的垂帘。
帘子厚重,遮蔽严密,只偶尔在风卷起的缝隙间,泄露出帘后一点模糊的人影轮廓。
“师父,”崔七的声音压低,“咱们混进来,难道真是给六殿下当仪仗队,看他跟蛮子喝酒论交情?”
牧南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龙潭虎穴,步步惊心。刺王杀驾?听着是痛快,可那是人家耶律隆绪的活儿,轮不到你我这小卒子去博这泼天富贵。咱们的活儿,是看准时机……跑路。记住了,崔七,是跑路!别被你那颗疯心带着往火坑里跳。”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尤其是那位……帘子后面坐着的,可是‘承天’太后萧绰。”
崔七像是没听见牧南箫后半句的警告,或者说,他听见了,却根本不在意。
北蛮王庭扎在混同江畔的开阔地,连绵的毡帐像白色的蘑菇。
崔七缩在孟子钰的随从堆里,鼻尖冻得通红,却忍不住扒着同伴的肩膀往前瞅。
主帐前的空地上,十几个**上身的壮汉正围着冰窟窿,手里攥着铁钩。
不远处的高台上,耶律隆绪穿着貂裘,正和几个部落首领说笑。
“头鱼宴,”牧南箫不知何时凑过来,往崔七手里塞了块奶饼,“北蛮的规矩,得由君主亲手钓上来,祭过山神才能开宴。看完这场戏,咱们找机会溜进去,摸到耶律隆绪的帐子,一刀了事,回江南吃汤包。”
崔七没接话。
耶律隆绪身边坐着个穿紫貂的妇人,虽隔着几十步,看不清容貌,那个应该就是萧太后吧。
“安分点。”孟子钰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是以“大睿使臣”的身份来的。此刻他正朝耶律隆绪拱手,声音朗朗:“陛下好兴致。”
耶律隆绪大笑,声如洪钟:“孟殿下若是喜欢,回头叫人送几尾鲜活的去幽州。”
这话里的机锋,崔七听得明白。
孟子钰的手在袖摆里攥了攥,脸上却依旧带笑:“陛下说笑了。天下的水都是通的,鱼在哪活,本就是天意。就像这幽燕的土地,埋的是汉人的骨,长的是汉人的粮,终究该回汉人的手里。”
帐前的空气霎时凝住。
耶律隆绪的笑容淡了淡:“孟殿下倒是直爽。今日是头鱼宴,不谈这些煞风景的事。来,看这头鱼!”
他说着,接过随从递来的鱼竿,往冰窟窿里一甩。崔七趁机往后缩了缩,撞在牧南箫身上:“那穿紫貂的是谁?”
“还能是谁,”牧南箫打了个哈欠,“萧太后。耶律隆绪能坐稳这位置,一半的功劳得算她的。”
崔七想起孔晟搜集的消息,说萧太后近年常召巫祝入宫,夜里帐前总摆着奇怪的祭品。
月惑若是藏在王庭,说不定就和这太后有关。
正想着,冰窟窿里忽然溅起水花,一条足有三尺长的鱼被拽了上来,银鳞在雪光里闪得晃眼。
帐前爆发出欢呼,耶律隆绪提着鱼大笑,挥手叫人送去祭台。
祭台搭在主帐西侧,用黑松木搭成,上面铺着狼皮。
萨满戴着鹿角帽,围着祭台跳得飞快。崔七看见几个穿黑袍的人站在祭台角落,那打扮,和孔晟描述的“北蛮巫祝”一模一样。
“走了。”牧南箫拽他的胳膊,“祭祀开始,外臣得退到西侧的帐子等着。”
崔七被他拖着走,路过祭台时,后颈的青鳞纹猛地烫了一下。
他忍不住回头,正撞见那穿紫貂的妇人朝他看来,目光落在他后颈的衣领处,停留了片刻,才转开脸。
西侧的使节帐里。崔七扒着帐帘的缝隙往外瞅,看见孟子钰正和耶律隆绪对饮,两人说着什么,时不时拍着对方的肩膀,倒像是真的相谈甚欢。
“别瞧了,”牧南箫往毡垫上一躺,翘着二郎腿,“你当他们是真心喝酒?耶律隆绪想稳住大睿,好腾出手收拾西边的部落;你家这位六殿下,是想摸清王庭的布防。各怀心思罢了。”
崔七没应声,摸了摸后颈。
那处的热度还没退,他总觉得方才萧太后的眼神不对劲,像早就知道他脖子上有东西。
“你说,”他忽然凑到牧南箫耳边,“那萧太后,会不会知道月惑?”
牧南箫睁眼瞅了他一眼:“你疯了?太后是耶律隆绪的娘,就算知道有妖,也该是拿来对付咱们的,还能告诉你?”
“不一定。”崔七眼里闪着光。
牧南箫坐起来,皱眉:“你想干什么?”
“找机会见她。”崔七说,“青鳞纹在她面前发烫,说明月惑和她脱不了干系。只要能搭上话,总能套出点东西。”
牧南箫刚要骂他疯癫,帐帘忽然被掀开,冷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孟子钰走了进来,脸色有些红,带着酒气:“都精神点,等会儿祭山神,所有人都得去。记住,少说话,多看着。”
他瞥见崔七直勾勾的眼神,敲了敲他的脑袋:“别打歪主意。这里是北蛮的地盘,一步踏错,就是千刀万剐。”
“呜——嗡——”
号角声苍凉悠长。冰面上,所有契丹贵族、部族首领、萨满巫师,乃至外围的属国使节,无论刚才在做什么,此刻都齐刷刷地朝着御帐的方向,朝着那杆高耸入云、象征着契丹祖灵的狼头大纛,匍匐下拜。
祭山仪,开始了。
祭山仪在江畔的神树前举行。耶律隆绪捧着刚钓上来的头鱼,跪在神树前,萧太后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个银质的祭盘。
萨满跳得更疯了,铜铃摇得震天响,嘴里的咒语越来越急。崔七混在人群里,后颈的青鳞纹烫得他直咬牙,却不敢伸手去摸。
他看见萧太后的目光又扫了过来,这次停在他脖子上的时间更长,嘴角似乎还勾了勾。
冗长的仪式耗尽了精力,当代表“礼成”的号角再次低沉响起时,匍匐的人群中明显透出一股松懈的气息。
属国使节们纷纷起身,拍打着皮裘或锦袍上的冰屑雪沫,低声交谈着,开始有序地退离这片寒气刺骨的祭祀核心区域,准备移步稍远处专为款待他们而设的宴席毡帐。
崔七随着人流缓缓移动,牧南箫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
孟子钰则走在稍前的位置。
忽然,一个身着深青色宫裙的中年女官,带着两名宫卫,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女官面容刻板,视线在孟子钰和牧南箫身上扫过,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崔七脸上。
“这位小郎君,”女官的声音平板无波,“太后有谕,宣你即刻觐见。”她顿了顿,补充道,“只你一人。”
牧南箫搭在崔七胳膊上的手收紧。孟子钰剑眉紧蹙,眼神锐利地直视女官:“这位姑姑,不知太后宣召我这亲随,所为何事?他不过一个粗鄙军汉,恐言语无状,冲撞了太后凤驾。”
女官面无表情,微微欠身:“殿下恕罪。太后懿旨,奴婢只知遵命行事。太后言明,只见此一人。殿下请放心,太后不过见其年少,又闻其乃殿下亲随,有些话想随意问问,片刻即回。”
“殿下,师父,”崔七忽然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故作轻松的沙哑,“太后召见,是福分。”他抬眼,飞快地瞥了孟子钰和牧南箫一眼。
“我去去就回,绝不乱说话。”
孟子钰的目光在崔七脸上停留片刻,沉声道:“既如此……有劳姑姑引路。崔七,莫负太后垂询。”
崔七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殿下!”他挣脱牧南箫的手,整了整自己的皮袄,跟着那女官和宫卫,转身走向金顶御帐。
御帐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宏阔。
脚下铺着厚实温暖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帐内并非空无一人。耶律隆绪已换下祭服,坐在主位的王座之上,正与下首几位重臣低声交谈,神情略显疲惫。
当崔七被引进来时,皇帝只是随意地抬了下眼皮,目光在他那身汉军皮袄上掠过,并无停留。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皇帝右侧稍后位置。
那里设着一张宽大的软榻,榻上斜倚着一个身影。
正是承天太后萧绰。
玄狐坎肩落肘弯,月白锦袍松裹肩,狐毛泛银,衬腕白如霜。
乌发绾紧,金凤步摇垂珠,随颈微动,坠碎光。
四十许,眼角细纹浅如风痕,眉峰利如刀削。
唇脂淡若梅,抬眸时,眸子半冰半艳。
引路的女官无声地退至一旁。
“草民崔七,见过太后。”崔七学着戏文里的样子作揖,眼睛却没敢抬。
一个平缓的女声响起,打破了沉寂:
“起来说话。走近些。”
崔七依言直起身,低着头,向前挪了两小步。
“抬起头来。”
崔七缓缓抬起头。
烛光下,他的脸清晰地展现在太后眼前。
那是一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孔,轮廓分明,鼻梁挺直,薄唇紧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型狭长,瞳仁深红。
“崔七?”萧太后的声音很柔,“听着不像北蛮的名字。你是大睿人?”
“是。跟着孟殿下做个杂役。”
“杂役?”萧太后笑了笑,“杂役的脖子上,会有青鳞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