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独雁穿寒日,直落阴山古战场。
北疆的景色是苍茫的,天地一线,戍楼远眺,人影稀疏,一行人穿梭在大漠中,走走停停。
白流在他们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非到必要时刻绝不动手,牧南箫没什么反应,全程闭着眼打瞌睡,崔七则一脸干笑,心想,我是那种人吗?
白流不放心,还特地令十二楼的孔晟一路跟随,连着十几天的奔波,三人才终于来到幽州。
次日,孔晟说出去探路找王庭,毡帐里只剩下崔七和牧南箫。
北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崔七刚把半块羊肉塞进嘴里,就听帐外“哐当”一声——是挂在帐门的铜铃被沙粒砸得翻了个滚。
“啧,这风邪性。”他含糊着嚼肉,眼角瞥见牧南箫正皱眉拢紧袍领,那身素常的锦缎沾了沙,看着倒比寻常时候狼狈些。
话音未落,帐顶突然“噗”地塌下一块,黄沙簌簌漏进来,正落在崔七手背上。
他猛地缩手,肉骨头掉在毡上,沾了层土。
“孔晟还在外头。”崔七心头一紧,捞起旁边的羊皮袄就往身上裹,“我去寻他。”
牧南箫一把扯住他后领:“你那两下子,出去是给风沙填肚子?跟紧了。”
掀帘的瞬间,风像只无形的手,狠狠掴了崔七一巴掌。
他眼都睁不开,只能眯着缝往前闯,嘴里喊着“孔晟”,声音刚出口就被风撕成碎片。
沙粒往鼻孔里钻,往喉咙里呛,他咳得弯腰,腰腹处突然一阵锐痛——是颗指甲盖大的石子,顺着风势砸了进来。
“唔!”崔七捂着喉咙,眼前阵阵发黑,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棉絮,既咽不下,又咳不出。
恍惚中,有马蹄声冲破风幕。
一道影子夹着黄尘掠来,胳膊一伸就捞住他的腰。
崔七双脚离地,下一秒已被甩上马背,后背撞在坚硬的鞍桥,喉间那股堵得慌的劲突然松了——石子顺着这一撞,“咔”地滚进嘴里,又被他猛地啐出去,在沙地上打了个旋就没了影。
“多谢……”他刚要回头,就见那人另一手捞住了踉跄的牧南箫,将人也拽上马背。
三个人挤在一匹马上,马却跑得极快,四蹄翻飞,竟像踏着风在走,身后的黄沙被远远甩在蹄后。
崔七死死抓着马鞍,借着偶尔透进来的微光扭头看。
那人背对着他,肩上落满沙,头上裹着层灰纱布,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
不是孔晟——孔晟那国字脸,隔着十里地都能认出。
心刚提起来,马突然停了。
还没等他反应,后领就被人揪住,像拎小鸡似的拽下马。
脚刚沾地,就被一股大力搡在毡帐的木柱上,“咚”的一声,震得他眼冒金星。
手腕被反剪过去,粗糙的麻绳勒得生疼,紧接着,颈侧一凉——是柄短刃。
“!”
崔七浑身一僵,鼻尖能闻到刃上的铁锈味,格外呛人。
眼角余光里,牧南箫被按在对面的毡垫上,眉头紧锁,显然是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但那双眼睛亮得很,正一瞬不瞬盯着眼前人,像在估量什么。
“什么人?”那人开口了,声音像被风沙磨过,又哑又冷,目光扫过崔七。
崔七喉间发紧,脑子飞速转着。
看这架势,绝不是寻常牧民。
估计是强盗……
他慌忙垂眼,避开那道目光,嘴里胡乱编着:“寻……寻我哥。他说好在这里等,风沙一来就找不到……”
“这里?”那人冷笑一声,短刃又往颈侧压了压,“这荒滩子,十几年没人住过。你哥藏在沙底下?”
谎被戳穿,崔七后颈的汗唰地下来了。
他下意识往下瞟,正看见那人腰间的佩刀——深褐色的皮革刀鞘。
这打扮……
崔七心头猛地一跳。
“说不说?”那人手腕微沉,刃口已划破层薄皮,一丝血珠渗出来,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崔七咬着牙,不敢再乱编,却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人眼里的狠劲,不像是劫财,倒像是在审什么要紧的犯人。
“我……我……”崔七喉结滚了滚,手心沁出的汗把麻绳浸得发潮。
他瞥见对方握刀的手稳得很,刃口还沾着自己颈间的血珠,脑子一横,扯着嗓子喊:“你要什么?劫财?还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硬生生咽了半截,只梗着脖子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那人闻言,倒像是听到了什么趣闻,喉间溢出一声笑,“噗嗤”一下,倒把崔七笑懵了。
那笑声里没什么暖意,脆生生的。
“汉人?”崔七后颈的汗毛忽然竖了起来。
这口音,虽带了点风沙磨过的粗粝,底子却是中原话的调门。
那人脸上的笑淡了,眉峰一蹙,像被戳中了什么。
崔七心里咯噔一下,反倒定了些。
他放缓了语气。
“老乡啊,”他试着松了松肩膀,“我也是汉人,打南边来的。”
“少废话。”那人不吃这套,短刃又往颈侧压了压,“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
崔七眼皮跳了跳,知道绕不过去。
他飞快扫过帐外隐约的军旗影子,那旗角在风里卷着,露出个“孟”字。
心一横,索性赌一把:“我晓得六皇子在北地带兵,看您这身打扮,定是殿下部下。实不相瞒,我是来送线索的——关乎北蛮异动的要紧事。”
这话出口,帐里静了静。
那人握着刀的手微顿,刃口松了半分。“线索?”他挑眉,“证据呢?”
崔七忙挣了挣被缚的手,示意对方松绑。
那人犹豫片刻,终是挥刀挑断了他手腕的麻绳。崔七揉着发麻的手腕,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拆开,露出张泛黄的帖子。
帖子边角磨得发毛,中间盖着枚朱红印章,正是斩妖司的印记。
这是净阳在他临走前给他的,今日恰好能蒙混过关。
“您看这个。”他把帖子递过去。
刚递到半空,帐门忽然被人掀开。
风沙卷着道身影进来,锦袍上落满了沙,却丝毫不显狼狈。那人一进来,目光就直直射向崔七。
“副将。”来人开口。
被称作“副将”的那人立刻收了刀,转身拱手:“殿下。”
崔七这才看清来人的脸——眉目锐利,鼻梁高挺,虽穿着便袍,坐姿未显,却自有股久居上位的气。
他心里“啪”地亮了盏灯:果然是六皇子孟子钰!
孟子钰没看他,只问梁世荣:“这是何人?”
“在幽州边界抓到的,”梁世荣侧身让开,“他说自己是斩妖司派来的。”
孟子钰的目光落在崔七颈后——方才挣扎时,衣领滑开了些,露出块青幽幽的纹路,像鳞片,又像水渍。
他盯着那纹路看了半晌,才缓缓道:“进来。”
崔七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还好赌对了。
和梁世荣谈了点军队的事后,就让人走了。
帐内只剩孟子钰时,他正对着张图出神。
图上标着密密麻麻的红点,是北蛮的驻军;蓝点疏疏落落,是大睿的防线。
他回忆,先帝在时,朝堂上还能听见几句主战的话。如今呢?主和派天天喊着‘以和为贵’,可这‘和’,是拿幽燕的城砖、边民的骨头堆出来的。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灌进些沙粒,打在图上沙沙响。
他想起那日与耶律隆绪谈判,对方答应撤兵,眼底却藏着算计——幽州的铁骑是撤了,可榷场里流通的,仍是北蛮的铁器、大睿的丝绸,明摆着是用贸易换太平,哪有半分归还失地的意思?
得见点血才行。他眼神冷了些。
耶律隆绪不是善茬,谈判桌上的退让,不过是觉得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要拿回幽燕,光靠嘴皮子,怕是要等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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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如刀,刮过苍凉的戈壁,卷起漫天黄沙。
崔七目标明确,径直走向中军大帐。守卫的甲士眼神如鹰,长戟交叉,挡住去路。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崔七抬起头,羊皮帽檐下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混不吝的笑:“劳烦通禀六殿下,就说……小人崔七,送他一场泼天富贵。”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塞外的严寒。
六皇子孟子钰一身劲装,未着甲胄,听到亲卫通报“崔七”二字时,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崔七?”
那个梁世荣带回来的人?
孟子钰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让他进来。”
帐帘掀开,带着一股寒气,崔七走了进来。
“见过六殿下。”崔七咧嘴一笑。
孟子钰打量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比起记忆中那个在京城搅动风云的江湖客,此刻的崔七更像一匹被风沙磨砺过的孤狼,眼神里除了野性,还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疯狂。
“有事?”
崔七点头:“解殿下忧愁,送殿下富贵。”
“你不在斩妖司快活,跑到这苦寒之地喝西北风?”孟子钰声音嘲讽,“送泼天富贵?我倒要听听,你这富贵有多大,够不够买你项上人头?”
崔七抬眼:“殿下想拿回幽燕,光靠谈判可不够。”
孟子钰眉峰挑得老高:“哦?你有法子?”
“有。”崔七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杀了耶律隆绪。”
孟子钰先是一怔,随即“嗤”地笑出声,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崔七梗着脖子,脸上没半点玩笑的意思,“杀了他,北蛮必乱。皇子争位,部族互斗,哪还有心思守幽燕?到时殿下挥师北上,不费吹灰之力。”
孟子钰收了笑,眼神沉下来,指尖在案几上重重一叩:“荒唐!耶律隆绪帐前护卫,皆是百战余生的死士。你凭什么杀他?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还是凭你脖子上那块青鳞?”
“凭他怕的东西。”崔七不退反进,眼底的光更亮了,“殿下只知他是北蛮君主,可知他近年为何频频召巫祝入宫?可知他夜里常做噩梦,怕的是见血光?”
孟子钰确实听过些传闻,说耶律隆绪信鬼神,尤其忌讳凶兆,但从未想过能拿来做文章。
孟子钰盯着他,沉默了。
“荒谬!”
面对孟子钰的震怒,崔七却只是挑了挑眉,笑容不变:“殿下息怒。您坐镇北疆多年,比我更清楚,那耶律老儿占了幽燕,卡住我大睿咽喉,年年南下打草谷,掠我子民,毁我家园。这口气,您忍得下?朝廷忍得下?幽燕父老忍得下?”
孟子钰嘴角动了动。
“就算你能近身,”孟子钰放缓了语气,带着将领的沉稳,“杀了他又如何?北蛮不是耶律隆绪一人的天下。他弟弟耶律隆庆素有野心,手握兵权,若耶律隆绪死了,第一个跳出来继位的就是他。此人比乃兄更狠,对幽燕的心思也更重。你这是换汤不换药。”
“那也比现在强。”崔七扯了扯嘴角,“至少能乱上一阵。乱了,就有缝隙。殿下难道不想试试?”
他不是没想过极端手段,只是从未把“刺杀”摆在台面上。
身为皇子,他比谁都清楚,国与国的较量,终究靠的是刀枪、粮草、民心,而非一两个人的生死。可……幽燕失地的痛,像根刺扎在心头,拔不掉,硌得慌。
这些年主和派的论调,父皇的退让,闷得他喘不过气。
“你到底想要什么?”孟子钰忽然问。
崔七眼睛一亮,却没立刻说,反而笑笑:“我要进王庭。耶律隆绪身边,有我要找的东西。”他没说“月惑”,只含糊带过,“帮殿下成事,殿下给我方便,公平。”
孟子钰:“你可知这是九死一生?别说杀耶律隆绪,你能不能摸到王庭的边,都是未知数。”
“知道。”崔七笑得露出点虎牙,野气更盛,“可殿下守在幽州,就能把幽燕守回来?与其等,不如赌一把。”
孟子钰再度沉默。帐外的风还在吼,像在催他做决定。
他知道崔七的话有多荒唐,有多冒险,简直是把国事当儿戏。
“你先证明,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半晌,孟子钰开口,却没再直接否定,“三天之内,我要知道耶律隆绪近期的行踪。”
崔七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像打赢了架的狼崽:“殿下等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