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屿正对着窗台出神,他缓缓起身,动作因久坐而有些僵滞,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一个驿使打扮的人,裹着厚厚的棉服,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京城官吏特有的、对上不对下的骄矜。
他一手高高擎着一卷明黄色的诏书,一手叉着腰,下巴抬得老高,用眼角斜睨着竹屿。
“竹屿接旨!”驿使拖着长腔,见竹屿并无下跪之意,眼中鄙夷更甚,“陛下开恩,念你昔日微末之功,特旨召你回京,入钦天监效力!这是泼天的恩典!还不速速跪接?”
竹屿站在门口,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驿使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他向前一步,几乎将诏书戳到竹屿脸上,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出来:“聋了还是哑了?陛下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快接旨!”
竹屿终于抬了抬眼。
就在驿使以为他要屈服时,竹屿动了。
他并未去接那诏书,而是五指张开,对着那卷明黄,猛地一拨!
“啪!”一声闷响。
那卷象征皇权的诏书,竟被他随手拨开,直直地掉落在门槛外的泥地上。
驿使惊呆了,眼珠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
他指着竹屿,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你……你竟敢……抗旨不遵!藐视天威!你……你等着!有你好看!”他气急败坏地弯腰去捡那卷诏书,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不知死活的东西!等着抄家灭族吧!等着……”
竹屿没再看他一眼。
他抬手,平静地将两扇沉重的木门向内合拢。
“哐当!”一声巨响。
门内,重归死寂。
日子在无声的煎熬中滑过,看守的师弟每日按时送来两餐,依旧沉默。
他送来的饭食,竹屿依旧吃得极少,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宽大的旧袍子越发显得空荡荡。
他的眼眶总是红的。
某天清晨,师弟照例送来早饭。粗瓷碗里除了照例的薄粥和馒头,旁边竟多了一个粗陶小罐。罐口没有盖严,一缕极清苦的香气幽幽地飘了出来。
师弟放下托盘,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转身离开。
他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指绞在一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退了出去。
又过了几日,一个阴沉的午后,山风呼啸得更紧。
竹屿拉开门。
门外不再是驿使,而是一名身着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眼神阴鸷如鹰。
内侍上前一步,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竹屿,接旨!”他展开另一卷明黄诏书,语速极快,“陛下再召,此乃殊恩!若再执迷不悟,抗旨不遵……便以谋逆论处!届时,不止是你,便是这微尘山上上下下,你这师门故旧,一个也跑不了!尽数抄拿问罪!”
他猛地抬起头。
他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侧身,指向屋内靠墙那张破旧的木案。
案上,一柄连鞘长剑静静地躺着,古朴的剑鞘上落满了灰尘。
“要抓,便抓。”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剑,在那里。头,也在这里!”
一字一顿:“但想让我走——绝无可能!”
内侍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阴晴不定。
僵持。
令人窒息的僵持。
内侍死死盯着竹屿,眼神变幻数次。最终,他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得很!咱家记下了!”
沉重的院门再次在竹屿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微光。
“师兄……”
送晚饭进来的师弟,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犹豫。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
师弟看着他这副模样,喉头滚动了一下,鼓足了极大的勇气:
“师兄,要不……我帮你递封信?给山下……给山下那些跑腿的兄弟?他们路子野,人面广……让他们帮着……找找?”
竹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一直低垂的头,抬了起来。目光里不再是全然的死寂,而是翻涌起极其复杂的东西。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院外山径上堆积的枯叶,不疾不徐,径直停在了这扇紧闭的院门外。
笃、笃、笃。
师弟惊疑地望向门口,又看看竹屿。
竹屿那刚刚因师弟提议而泛起一丝涟漪的眼眸,瞬间重新冻结。
“你先走吧。”他开口。
师弟马上离开。
门外的叩击声停歇片刻,一个女声便穿透门板,刺了进来:
“竹屿?死了没?没死开个门,淋着呢!”
竹屿眉头拧得更紧,这声音……他猛地起身,几步跨到门前,用力拉开了门栓。
门外廊下,果然站着姚玉宁。
一身青布衫子被细雨打湿了肩头,她却浑不在意,手里闲闲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
见门开了,她也不客气,手腕一翻,“啪”地收了伞,伞尖顺势在地上重重一磕。
“姚玉宁?”他皱眉。
“竹大人倒还记得我这张脸?”姚玉宁抬眼,那双秋水似的眸子先在竹屿脸上溜了一圈,又慢悠悠地扫过他身后院子,“啧,这是……被师父圈禁了?还是自己把自己活埋了?”
竹屿没接话,侧身让开门口。
姚玉宁也不客气,带着一身清冷的湿气闯了进来。
她自顾自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半杯冷茶。
“我知道你在找崔七。”她啜了一口冷茶,眉头都没皱一下,“也知道你被你那好师父当鸟关着,朝廷那帮狗又追着咬。我来,不是看你演活死人的。是给你指条活路,也是死路——看你敢不敢走。”
“十四楼。”她吐出三个字,清晰干脆。
竹屿看他一眼:“我不会加入任何组织。”
“急什么?”姚玉宁嗤笑一声,“十四楼,十四个分舵,撒网似的铺在南北道上。你想找崔七?不难。难的是你有没有胆子伸手去够……听风十一楼,楼主是说书先生,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就没有他不熟的犄角旮旯。只要崔七在金陵地界露过一丝影子,最多三天,他能把那影子给你揪出来。”
她顿了顿,观察着竹屿眼中那微澜般的波动,又加了一把火:“还有‘绣影’七楼,里面的姑娘们手比织女还巧。你想要崔七的笔迹写信引他出来?也行。不过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轻蔑,“我知道你竹大人清高,这鬼蜮伎俩,你怕是看不上眼,也怕脏了崔七的眼?呵。”
竹屿沉默着。
姚玉宁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她声音低了些:“那天你放我走……我姚玉宁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加入十四楼,是为了查姚府的血案。斩妖司当年明明能斩草除根,却故意放走精魅余孽,为什么?就为了让‘妖患’这把火一直烧着,烧得朝廷离不开他们,烧得他们权势滔天……十四楼里,有和我一样想挖出真相的人,也有只想踩着尸骨往上爬的野心家……可至少在这里,我能自己做主,不用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看人脸色。”
竹屿终于开口:“当年月惑的案子……不是我查的。”
“我知道。”姚玉宁截断他的话,“可当日你袖手旁观是恩,放我一条生路更是恩。恩怨分明,我姚玉宁认账。我晓得你想崔七想得快疯了,骨头缝里都在叫他的名字。锁麟囊没了,崔栀子失踪,崔七家破人亡……我和他的旧账早清了,我乐意帮你这一把。”
“他已经不想见我了。”竹屿的声音低下去。
“他不想见你?”姚玉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站起身,那双美眸里此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你就这么认了?竹屿,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算他哪天真的回来了,看到你这副半死不活、只会自怨自艾的窝囊废模样……怕也只会觉得——你懦弱,不堪,连站直了去找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
姚玉宁不再多言,弯腰捡起地上的油纸伞。
“想通了,觉得这身骨头还能支棱起来,还想找那个死鬼崔七,”她撑开伞,转身走向门口,“就来找我。十四楼的门槛不高,但也只容得下有胆量迈进来的人。”
云梦十四楼是我自创的一个江湖组织。可以简单理解为江湖上的杂货铺,干什么的都有,筹钱、跑腿、伪装、出策……每一楼都有不同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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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长生签·此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