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腊月,寒意在繁华的观前街被蒸腾的人气揉得温软。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踏得发亮,两侧商铺的幌子在风中簌簌作响,绸缎庄的蜀锦、胭脂铺的香粉、茶肆的龙井香,交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图。而街东头那座朱漆大门、铜环兽首的宅邸,便是苏州人无人不晓的夏府——飞檐翘角下悬着“世代忠善”的匾额,门侧两尊石狮历经百年风雨,依旧目光炯炯,护着这方世代以古玩鉴宝为业、更兼庇护乡邻的世家。
“你听说没?夏府的大小姐从西洋回来了!”茶肆里,穿短打的伙计捧着铜壶,压低声音跟邻桌客人念叨。
“可不是嘛!就是当年那个总跟着夏老爷子在古玩铺里打转的小千姑娘?”
“正是她!夏府可是咱们苏州三大家之首,前些年街霸要抢我这布庄,还是夏老爷出面摆平的,不然我这一家子早喝西北风去了!”
“说起来,小千姑娘走的时候才十岁出头,如今回来,怕是长成大姑娘了……”
议论声正热,一道清润如泉水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外传来:“林叔,今日的包子还是热乎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巷口立着个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白衫青裙衬得身姿窈窕,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了眼角那颗美人痣。
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眉眼弯弯,既有着西洋归来的洋气,又藏着江南女子的温婉,手里还提着个小巧的皮箱,显然是刚到苏州城。
摆摊卖包子的林叔愣了愣,仔细打量片刻,才猛然拍了下大腿:“哎哟!是小千回来了啊!都长的这么亭亭玉立了,叔差点没认出来!”他说着,掀开蒸笼盖,热气氤氲中,抓起四五个白面馒头往夏千手里塞,“刚回来肯定饿了,快拿着,还是你小时候爱吃的豆沙馅!”
夏千的手瞬间被温热的包子填满,她连忙摆手:“林叔,不用这么多,我给您钱……”
“哎!提钱就见外了!”林叔把她的手推回去,脸上的笑带着真切的感激,“要不是夏府护着咱们这些小商户,当年那些街霸早就把这条街掀了。你们家跟那些只知享乐的富贵人家不一样,是真把咱们老百姓当自家人!”
夏千正想再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瞥见府门虚掩着一道缝,一个穿着米白长衫的少年正探着头朝她招手,嘴角还带着点狡黠的笑。她连忙跟林叔道别:“林叔,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您!”说罢,提着皮箱快步冲向府门,青色的裙摆扫过门槛时,还差点绊了一下。
“夏桁哥!”刚进院子,夏千就叉着腰抱怨,“我回国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去码头接我,好可怜啊~”
被称作夏桁的少年和夏千同岁,是她的堂哥,少年眉目俊朗,只是眼角眉梢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气。他刚想反驳,空气却忽然静了下来,原本院子里挂灯笼的仆役都悄悄放慢了动作,连风吹过梅枝的声音都清晰了几分。
“咳咳……”一道沉稳的男声打破了尴尬,只见正厅门口站着个身穿藏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正是夏千的父亲夏觅崔。他忍着笑说道:“小千,别为难你阿桁哥。他今早从‘预天策’赶回来,听说你要回来了,忙揣着件新做的护身符就往码头跑,谁知道你坐的船提前到了,让你们俩在府门口撞了个正着。”
夏千这才注意到夏桁手里攥着个用砚绿绳系着的玉佩,玉佩上还刻着个“千”字。她忍不住笑出声,上前拍了拍夏桁的胳膊:“算你还有点良心啊,阿桁哥”
夏桁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玉佩塞到她手里:“刚在‘预天策’求的,保平安的。”
三人说说笑笑地往正厅走,院子里早已张灯结彩,红灯笼沿着回廊一路挂到正厅门口,廊下还堆着几箱准备给仆役的年礼,空气中飘着厨房传来的卤味香,处处透着过年的热闹。路过花厅时,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仆正围着炭火盆聊天,见了夏千,都笑着招呼:“小姐回来了!”“几年不见,真是越长越标致了!”“快过来让张嬷看看,是不是在西洋瘦了?”
夏千一一应着,心里暖融融的。跟在她身后的夏桁反抱着脖颈,看着她被老仆们围着的样子,笑着感慨:“我们玉昀还是讨人喜欢~是谁家的小妹妹这么受欢迎啊?”
夏千猛地转过头,抬手就往他头上敲了一下,清脆的“咚”声让周围的老仆都笑了起来。夏桁立刻摆出委屈的表情,揉着额头:“干嘛打我?我又没说错!”
“谁让你说话的语气像在阴阳我?”夏千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脚步顿了顿,“对了,预天策……我不在的这几年,你被送去那儿了?”
夏桁点点头,神色收敛了些:“师父说我在符咒上有点天赋,让我去跟着他学。”
“这么说,玄天大镇现在交给你师父打理了?”夏千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院子角落里那棵老梅树,语气里带着几分认真。玄天大镇是位于苏州城的隐秘之地,历代玄天掌管着观天象、测吉凶的职责,寻常人连名字都不曾听过。
这时,张嬷端着一碟糖糕走过来,看着两人亲近的模样,叹了口气:“你们俩啊,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要好。只是小千,你这一去几年,可知道府里的规矩没变?”她眼神扫过夏千,带着几分疼惜,“咱们夏家,说到底还是跟旁人不一样。”
夏千心里一黯,她怎会不记得。夏府流传了千年的诅咒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每一位夏家子孙,都能活满三百岁,且一生青春永驻。这在外人看来是天大的福气,可只有夏家人知道,这份“福气”的代价有多沉重:家族成员会自幼染上一种怪病,终生无法医治,且终生只会被这一种病痛纠缠,这对本家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而心碎的是,三百载的光阴里,亲人虽在,可身边的朋友、街坊四邻却会像走马灯般更迭,记忆里的面容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只剩下自己守着满府旧物,在漫长时光里咀嚼思念。
到了这一代的夏家人,诅咒影响的病症也没以前那么严重了,也多数为身体孱弱
“张嬷,我记着呢。”夏千轻声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她还想起夏府那几条不成文的规矩:
家族内不论男女相恋,女子若出嫁,夫婿必须入赘,舍弃原姓随妻姓;男子若娶妻,妻子则随夫姓,却不必受“三从四德”束缚,婚后仍可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更严苛的是,夏家人皆重情,入赘的夫婿或嫁入的妻子,一旦接受了家族的诅咒,便必须与伴侣做到“生生世世一双人”,若中途背叛,便会被怪病折磨至死,夏家嫡直系子孙亦是如此。
而夏家家主之位,只传嫡系,这一代夏家嫡系只有她一人,未来的家主之位,早已注定是她的责任。
就在这时,夏桁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有些凉,语气也比刚才沉了些:“玉昀,你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他说话时,喉结动了动,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夏千心里咯噔一下,从夏桁的神色里看出了不对劲,她点了点头:“好。”
两人穿过回廊,绕过假山,来到府中一处僻静的吃茶院。院里种着几株腊梅,正开得盛,冷香沁人。石桌上摆着一套汝窑茶具,夏桁给她倒了杯热茶,水汽氤氲中,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夏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龙井,率先开口:“看你这样子,肯定是出了什么事,直接说吧。”
夏桁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攥紧了茶杯,指节微微泛白:“师父他……看见了大劫。”
“大劫?”夏千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她从小就知道,掌管玄天大镇的人,不仅能观天象,还能窥天命,可“大劫”二字,她只在先祖留下的古籍里见过。
“是。”夏桁的声音低沉下来,神色紧绷,“师父说,‘七一五,鬼门开,厉鬼、凶鬼全出散’有人或者说是活死人撬动了两界的穿插”。
民间虽常有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这类传言,可这次是玄天大镇亲见的,绝不是小事。”
夏千放下茶杯,指尖微微发凉。她知道,这事不仅关乎苏州城的百姓,更可能牵动国运。她抬手拍了拍夏桁的肩膀,语气尽量平静:“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先告诉父亲。”
三大家无论是几百年还是现在也都没遇到过这种事。
可如今时移世易,三家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掌管天法、问灵、渡魂,而是各自经营着古玩、铸造、医馆的生意,当年的名头也渐渐被人遗忘。
可每逢关乎民生国运的大事,三家总会再次聚首,共商对策。
两人在吃茶院又聊了片刻,夏千才知道,夏桁这些年在预天策不仅学了符咒,还跟着师父练了些防身的功夫。想起小时候,自己在私塾里被几个同窗欺负,知道的夏桁急得眼圈发红,嘴里不停念叨着“我没保护好你,让他们在眼皮底下这么欺负我妹妹”,夏千心里忍不住一暖。在夏家这么多同辈里,她跟夏桁的关系最是要好——毕竟,在这漫长到令人心慌的岁月里,能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知晓彼此秘密的亲人,已是难得的慰藉。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的灯笼被一一点亮,暖黄的光透过灯笼纸,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得梅枝的影子忽明忽暗。远处传来几声爆竹响,是邻街的人家开始提前庆祝新年了。
“走吧,该去主院给家主请安了,顺便说一下那件事…”夏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夏千点点头,跟着他往主院走。路过古玩房时,她忍不住停下脚步,透过窗户往里看。房里摆满了各式古董,玉器、瓷器、字画,都是夏家世代珍藏的宝贝。
她从小就喜欢这些古玩,常常跟着爷爷在古玩房里待一下午,听爷爷讲每件古董背后的故事,学如何鉴定真伪、修复破损——那些沉默的古物,或许是唯一能陪夏家人走过百年光阴的“伙伴”。
如今几年过去,那些熟悉的古董依旧摆在原位,只是她自己,已经从当年那个扎着小辫、会因不愉快而发愁的小姑娘,长成了能坦然面对家族使命的夏家嫡系夏千了
刚走到主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夏千抬头一看,只见正厅里除了父亲夏觅崔,还坐着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一个穿着深蓝色锦袍,手里把玩着一枚青铜令牌,眼神锐利;另一个穿着素色长衫,腰间挂着个药囊,气质温雅。
“玉昀来了?”夏觅崔看见她,连忙招手,“快过来见过锦家主和蔚家主。”
夏千心里一怔,锦家、蔚家,正是苏州三大家中的另外两家。他们这个时候来夏府,定然也知道了。
穿深蓝色锦袍的男人站起身,正是锦家现任家主锦宏。他看着夏千,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早就听说夏家大小姐天资聪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穿素色长衫的蔚家主蔚清也跟着点头:“夏小姐刚从西洋回来,就赶上这事,倒是委屈你了。”
夏觅崔叹了口气,语气沉重:“锦家主、蔚家主今日来,都是因为玄天大镇上玄天看到的大劫,已经在三本家传开了。”
夏千心里一沉,她知道,一场关乎苏州城乃至整个国运的风波,即将开始了。
窗外的爆竹声依旧在响,可这热闹的声响,却让正厅里的气氛显得愈发凝重。夏桁站在她身边,悄悄握紧了拳头,眼神里满是坚定——这一次,他不仅要保护好夏千,更要守住这苏州城的烟火气,不让那些鲜活的生命,像夏家记忆里的过客一样,轻易消失在劫难里。
可作为下任家主的夏千知道…这件事是她不可避免的,所以她站了出来:“我愿接取这次重任,不光为我,她顿了顿,“也为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我生于三大家,姓于夏氏,我就有义务守护他们”。
夏觅崔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叹了叹气,天命之意,终归于此,最后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新春佳节之际,先过年吧”。
夏千的表字是玉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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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夏府归女与劫兆初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