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降下青烟般细碎的雨幕,盖在山麓间,浮起足以遮蔽参天林木的大雾。
山岚拂过时,雾气涌动间似有真龙翻身,令想进隐麟山的人们望而生畏,纷纷滞留在山脚小镇的茶楼里。
掌柜乐开了花,抹了把算盘珠子,亲自端起茶盘给客人送单。
人来人往的大堂忽然有个武人打扮的男人拍案而起,一脚踩在条凳上,高声呼喝:“我堂堂地龙门二当家,掌柜的,居然敢安排我在大堂与人拼桌,是不是瞧不起人!”
与他同坐一桌的客人眼见着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浑身冒冷汗,连忙把这没眼力见的二愣子拽下来:“小声些,你知不知道今天到隐麟山的都是些什么人,有哪个是你能惹得起的?”
“什么什么人,我就是回来看看我老娘,鬼知道今天茶馆这么热闹!”男人想都没想便要挣脱,却没想到这书生打扮的人看着瘦弱,手却像铁铸的,根本甩不开。
居然是个真愣子。书生险些吐出一口血来:“我就这么和你说,楼上包间里坐着的,不是大梁国主,就是破军天命,哪怕和我们一样坐大堂的那桌姐妹,也是广寒宫的孪生圣女。“
似乎是察觉到目光,那对姐妹的其中一人颇为友好地朝他们笑了笑。
与姐妹对视的两人顿时目光恍惚,如同木偶般乖乖坐好,不再说话。
收回目光扭过头,妹妹贱兮兮地捅了捅身侧的人:“姐,你说咱们今天有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天帝,新买的话本里说他器宇轩昂,风姿无双,从小就打遍同辈无敌手的绝世天才,真人一定更帅,嘿嘿。“
始终闭目养神的姐姐皱了皱眉,以袖袍遮掩狠狠地掐了一把妹妹:“莫要妄议当世唯一的渡劫期真人,活腻了吗?”
“切,说得好像买来你没看似的。”妹妹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肚子,“我们从大冰窟偷跑出来,不就是听说了登仙阶会在隐麟山开吗,天帝肯定会来的。”
“登仙阶万古未开,人人都以为这只是个传说,但若是当世真有谁能踏上那座仙阶的话,一定是天帝。”姐姐有些感慨,“我等皆是仙途中人,此等际会,自然要亲眼见证。“
“我还不懂你吗,恋爱可以和十八岁的谈,可以和八百岁的谈,但是不能和八十岁的谈。”妹妹飞快撇了自家姐姐一眼,“你说天帝这起码一千岁的人,能看得上我们这种二十出头的小丫头片子吗?”
“别!胡!说!”姐姐再也绷不住清冷的脸,从嘴里挤出咬牙切齿的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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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包间。
“……修为太高也有坏处啊,什么都能听到。”姐妹口中的天帝尹凌正拿着玄狼毫制成的毛笔写着什么,语气有些闷闷的,“虽然我不像那些老妖怪非要避名讳,搞得跟邪物诡仙似的,但宽松到这个地步会不会有点离谱了。”
在如今寸土寸金的隐麟镇,这处包间却只坐了区区两人,所有身份显赫的寻座客人都仿佛瞎了一般,视若无睹地在走廊上来去,无人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扇门。
里面传来另一个语调平淡的清越女声:“这不显得您魅力大吗,天帝?”
“唐芜!”尹凌的声音里充满了一股被熟人翻出儿时相册的无力感,只能继续奋笔疾书。
唐芜也不可能承认话本就是她联合广寒宫宫主发的,只好捧着茶盏,装模装样地歪头看桌上的纸:“你在写什么?”
“写扶乩祭文的回辞。”尹凌面露难色,把手指插进发根,随意束起的黑发顿时散乱起来,“怎么会这么多。”
唐芜想起来了,此界真仙不显,凡间王朝行祭祀、叩天听、求谶言的对象,是照拂此处的修仙大能。
而这位天帝早年广交好友,共饮一江的同乡,琴台剑下的红颜,生死一程的知己,再到同袍的祖地,兴起踏足的好景,师侄的七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认的义徒孙,如此林林总总,两千六百年间,不知应承下多少恩泽。
为了保住天帝逼格,尹凌还不能卜一卦就把大白话写上去,得隐晦、神秘、有文化。
也难怪他一副写得想死的样子。
“好想抄老谢作业。”尹凌自暴自弃地将脸往桌上一搁,压得右颊有些变形。
这位两千六百多岁的渡劫期真人,依旧长得像个意气风发少年人,时时恃险若平地,方能长剑凌千秋。
所以写起小作文来也像个被塞进书塾的侠客。
唐芜绷着一张脸正想笑,却听对面的人忽然声音沉郁:
“阿芜,这两千年来,还能站在我身边的,只剩下你了。”
……
唐芜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没有反目成仇的戏码,也没有云波诡谲的算计,尹凌说的只是字面意思。
修士的生命亦有竟时,至交老去,红颜枯骨。
在千万年岁月中恍惚回神,只剩下自己的孤寂,修为愈高,感触愈深。
唐芜多想告诉尹凌。
废话,我为了跟上你这个进境如喝水的变态,特么卷生卷死,足足内卷了两千六百年,就算是千年的王八都养死两只了。
期间上可刀山火海炼神器,下至深渊幽狱斩阎罗,发起狠来连棺材板都啃过,如果这样都熬不到你成仙,那她是真得认命了。
认下再也回不了家的命。
唐芜是被系统丢进这个世界的。
在剧情介绍里,男主天赋异禀,父母双亡,还有一个寄宿着上古大能的戒指,妥妥的男频男主面板。
而原身就是个前期给男主制造动力和矛盾的工具人,本该在剧情世界观升级后,嘎巴一下死男主怀里,然后成为他每次生死关头回忆一下再原地开挂的所谓白月光。
她想尽办法,总算逃过必死的结局,撑住了修为不落下。
结果修仙修到半途,系统丢下一句,只要你帮助男主成了仙,就能拿着丰厚报酬回到现实世界,此后再也没出现。
于是,她就像一只面前吊着胡萝卜的驴,吭哧吭哧地埋头向前跑。
这一路上,小絮死了,老谢破境失败也死了,当年她刚来这个世界时跌跌撞撞认识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和尹凌。
满腹执念只剩下四个字。
她想回家。
所以她没接尹凌的话,只是抿了口茶,问:“怎么,不想成仙了?”
磕完了九十九个头,就差这一哆嗦,唐芜绝不允许在这里翻车。
好在男频男主的事业心也不遑多让,立刻直起身:“怎么可能,等扫清人间大恶,必然是要去登仙阶的,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仙劫能拦得住我。”
少年模样的天帝眼中,燃烧着灼人的火光,让卷得一身死意的唐芜莫名感觉被烫了一下。
于是她熟练地装起了深沉,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缓缓放下手中杯盏:“这最后一战,可不容易。”
茶盏在桌上磕出一声脆响,声量极小。
然而随着这一声落下,细雨陡然悬停于天地之间,仿佛凭空多出无数浑圆小镜,镜中映射出的万物同样异变,风息云止,鸟兽皆滞,万籁俱静,时序常理不复存在,除了唐芜和尹凌,这片红尘界再无一物能移动分毫。
“来了。”尹凌一步踏出,斗转物换,已然身处茶楼之外,他望着山中云雾,左手虚握,从一片空无中抓出自己的佩刀苍梧。
故事都进行到快大结局,还能被抬上来当男主大敌的自然不是简单货色,一个个都是前期边角线索里曾经的神话,什么仙翁,仙尊,剑神,神女,逼格一个比一个高,有关他们的记载动辄以万年计。
无一例外,都是天赋卓绝、横压一世,曾经渡劫期修为的天纵奇才。
“嗬嗬,小友年轻气盛得很嘛。”云雾之中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他抚须微笑,“我等皆是同路人,何必争个你死我活。”
尹凌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冷漠地拔出了苍梧。
尚且坐在茶室内的唐芜却听到他贱兮兮的传音:“这老头如果知道他的拐棍还在我的毕逋殿里,他会不会气死?”
“他现在已经想对你动手了。”唐芜默默传了一句回去。
果然,老翁见他拔刀,脸色一僵:“看来小友是铁了心要与我等为敌了。”
随着老翁话音落下,更多的人现出真身。
一,二,三,……七。
七个渡劫期的真人。
唐芜闭上眼睛,神识感知向整个世界无限铺展开去。
正如常氏姐妹所说,当世的渡劫期真人只有尹凌一个人,算上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唐芜,也只有两个。
真人可不是大白菜,这回一下子冒出来七个,自然一个当世的人都没有,而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瞒过她和尹凌无数次的推演,苟延残喘从万年前活下来的。
而其中最简单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自降修为后把自己封印起来,等到登仙阶出现再复苏。
复苏也很简单,只要吸收足够的生命力就行。
滴——滴——
随着她的神识展开,茫茫三千界间传来古怪的声音。
唐芜的意识注视着眼前枯朽的大地,草木凋敝,生灵死去,群山深处矗立着一座空空如也的玉楼,这样生机断绝的地方,她还找到了六个。
只要吸收足够的生命力就行。
唐芜面无表情地收回神识,重新睁开眼睛,嘴唇翕动。
按理说,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如果只是为了等尹凌成仙之后回家,就不该让他现在做一对七这种傻事。
只有尹凌听见了她的声音。
“没有一个无辜,都杀了吧。”
尹凌手中的苍梧毫不留情地挥出,带着劈山断浪的刀气斩向所有人。
现在出现的“人”和曾经的那些天纵奇才并不是同一个人,他们被死亡的恐惧,和成仙的夙愿异化成了没有人性的执念。
把他们都干掉,然后回到WIFI空调打游戏的现实世界去吧。
唐芜这样想着,从眉心取出本命符箓。
滴——滴——
一步踏出,天光乍破。
眼前不是秘术剑气乱飞的战场,而是一片静谧的树林。
【滴滴——检测到世界进程即将在无监管状况下非法结束,主系统授权进行重置】
【已完成,耗时24.63s,超越81%的同类系统】
唐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