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涯并没有立刻开始取血。他走到那盆寒铁器具前,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神圣的仪式。
他先是从中取出一块浸透了某种深绿色药液的丝绢,那药液散发着刺鼻的、带着清醒作用的寒气。
他走到刑床边,扯开云辞的衣襟,用这块丝绢,极其仔细地擦拭云辞胸膛,尤其心口处,更是反复且细致。
冰冷的触感让云辞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粟粒,但他没有任何试图躲避举动,只是任由凌无涯处置着。
凌无涯擦拭得异常专注,确保那一片区域的皮肤清洁无比,甚至因为失温,能看到其下透出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接着,他俯下身,靠近云辞的胸膛,用同样仔细清理过的手指细细触摸、按压,探测,寻找着心脏搏动最强烈、同时也是心包经络交汇的那个精确节点
他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额角也渗出了细汗,这项工作需要极高的精准度,取药时任何的偏差都可能导致意外的发生,甚至立刻夺走云辞的性命——那就完了,失去生命滋养的灵药会瞬间衰败,这绝不是他想看到。
最终,他用指尖在某处皮肤上轻轻按压,留下一个短暂的、几乎看不见的印记。
然后,他拿起一个造型奇特的琉璃透镜,对着那标记处仔细观察了许久,再一次确认下方血管和经络的走向。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走回器具旁,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掠过那些造型奇特、闪着幽光的刀、钩、凿,最后,停留在一根长约七寸,粗如细簪,中空,呈现着一种不祥光泽的长针之上——蕴神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借此凝聚力量,然后,轻轻的把这根锐利的长针执在指尖。
针尖在周围墙壁上镶嵌的照明石透出的幽冷光辉下,凝着一点细微却无比刺眼的致命寒星。
凌无涯执着蕴神刺,走回刑床边,因为倒置的角度,他看到的是一张仰倒的、因充血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面容,额角、颈侧乃至眼白的血管已经泛起狰狞的颜色,如同扭曲的蚯蚓。
唯有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依旧是平静的,带着那种五年来看惯了的、雨雾般的温和,静静地、甚至是专注地看着他,或者说,是看着他手中那根决定最终结局的长针。
凌无涯再一次小心确定了接下来需要刺入的位置和角度,随后缓缓的举起了蕴神刺
他的手指稳如磐石,这是历经无数生死搏杀千锤百炼出的稳定。
然而,当那闪烁着寒星的针尖,精准地对准云辞心口处、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其下心脏微弱搏动的皮肤时,那钢铁般的稳定……破碎了。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轻微的,却如同痉挛般无法抑制。
连带着他的声音,也一同变得颤抖起来,带着沙哑的语调:“最后……最后一步了……”
他像是在对云辞宣告,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又像是在冥冥中祈求某种未知力量的垂怜。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极其迅速地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侧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门,看到那个躺在病榻上挣扎着、苦熬的多年的,等待着这最后一味药引续命的孩子。
为了晓儿
凌无涯强行按下心神的动荡,他必须这么做,必须狠下心肠,必须……无视眼前这残酷的一切。
云辞的呼吸已经困难到极点,胸膛剧烈却无力地起伏着,如同离水的鱼。
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喘息声掩盖,却奇异地清晰,如同直接响在凌无涯的心头:“……无妨。”
他看着凌无涯那剧烈颤抖的手和布满血丝、几乎要裂开的眼眶,甚至极其轻微地、极其费力地,试图扯出一个安抚性质的弧度,尽管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牵动了胸腔的剧痛,让他的喘息变得更加破碎不堪。
“稳住……你的手……”
云辞忍耐着血液倒灌的压力,声音断断续续
“别……偏了,万一伤及……心脉根本……这凝练五年的药引,便……便前功尽弃了……”
“……凌晓熬不到……下一个五年了”
“(……我也是)”
到了这种自身濒死的绝境,他关心的,竟然是施暴者的伤害够不够精准,竟然是药引的纯净有效,竟然……是那个马上要夺走他气血乃至生命的孩子。
真是不合时宜的的安抚
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凌无涯强行构筑的所有心理防线。
他猛地俯下身,凑近云辞,两人的面孔在倒置的角度下几乎相贴,彼此急促而灼热
凌无涯能清晰地闻到云辞身上那股五年未散的、浸入骨髓的复杂药味,此刻正混合着濒死前涌出的、带着痛苦的冷汗味道
他眼底布满了狰狞的血丝,那里面是五年积压的困惑、无法理解的愤怒、濒临崩溃的疯狂,以及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的恐惧风暴。
“为什么?!”
他再也抑制不住,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反抗!你曾经拥有那样的力量!足以撼动天地!哪怕如今只剩下一成!哪怕只是垂死挣扎!为什么甘愿如此?!”
“为什么像个毫无生气的偶人?!”
“你恨我啊!像他们一样恨我啊!”
“你应该骂我丧心病狂!咒我不得好死!”
“你应该一开始就与我拼死一战!哪怕……哪怕你现在露出些怨憎的眼神呢!!”
他宁愿面对一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仇敌,宁愿进行一场轰轰烈烈、你死我活的搏杀,也好过面对眼前这死水般的平静,这近乎神祇般的、令人窒息的包容与慈悲。
云辞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五年来的所有算计、所有提防、所有因毁灭他人而背负的血债,都像一个荒诞至极、丑陋无比的巨大笑话!
他对旁人生命的冷漠,刻薄,自私,在此刻,被云辞这濒死之际仍不合时宜的安抚映衬得格外刺眼、格外卑劣!
云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极度情绪激动而扭曲的面容,看着那双猩红眼底清晰映出的、自己倒悬的、平静的表情。
他忽然,极轻微地、极费力地,扯动了一下唇角。那并非一个笑容,只是一个微弱的、牵扯肌肉的弧度,却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他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像即将被风吹散的最后一缕云烟,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凌无涯的灵魂之上:
“因为……你的执着……”
“凌无涯,我做不到……再一次看着……一个父亲为救孩子……踏入疯魔”
凌无涯浑身剧震,如遭九天雷亟,每一个细胞都在此刻发出了尖锐的嗡鸣。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唯有那句话在脑海中疯狂回荡。
下一刻,一股混合着绝望、狠绝、以及被彻底看穿后的狼狈的厉色,猛地掠过他猩红的眼底
颤抖不休的手,在这一刻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镇压、稳住!
蕴神刺带着一股决绝的、仿佛要连同自己一起贯穿的力道,精准而狰狞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缓慢刺入了云辞心口那处预设的位置!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的痛哼,猛地从云辞喉咙里挣扎出来
他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猛地向上弹动、弓起,却又被那些乌黑的束带死死勒住,重重地摔回冰冷的刑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剧烈的、无法想象的疼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的肌肉瞬间痉挛、绷紧如铁,指甲无意识地、死死地刮擦着身下光滑的玄冰铁床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使其紧紧贴在不断颤抖的皮肤上。这是躯体最直接、最无法伪装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反应。
然而,在这剧烈的、几乎要摧毁意识的生理反应之上,他那飘摇的意识,却像是一根被狂风扯断、却依旧漂浮在水面的羽毛,淡漠地、抽离地“观察”着这一切。
痛苦,尖锐而真实,但也仅此而已。
它无法再真正触及那意识最深处的核心——那片早已对一切,包括痛苦,感到厌倦的荒原。
云辞仰着的头猛地向后拗去,拉出一个极其脆弱、仿佛随时会折断的弧线,眼睛睁大到极限,瞳孔有瞬间的涣散与失焦,直直地望着那倒悬的、幽暗的、仿佛永恒不变的穹顶
穹顶上那颗悬挂了五年、将落未落的水珠,终于在此刻,颤巍巍地、义无反顾地,坠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意识的边缘开始泛起温暖的、诱人的、带着安宁气息的白光,如同母亲的怀抱,在邀请他沉入那再无痛苦的、永恒的安眠。
凌无涯并没有立刻抽血。
他维持着刺入的姿势,指尖按在蕴神刺的尾部,一股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灵力,如同最灵巧的探针,顺着针身渡入云辞的心脉。
这是在“唤醒”和“引导”那融合了五年药力的心头精血,使其主动流向蕴神刺的中空管道。
这个过程,需要无比的耐心和精准的控制,任何急躁都可能损伤心脉,影响药引的纯度甚至影响直接的成败。
时间,在极度痛苦中被无限拉长。
云辞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冰冷的异物停留在自己最脆弱的心脏上,伴随着那股外来灵力的刺激,心脏每一次艰难的搏动,都像是在主动去撞击着针尖,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血液倒灌带来的窒息感并未减轻,反而因为心脏受创和异物的存在而加剧。
他的喘息变得更加破碎,带着明显的嗬嗬声,脸色由潮红迅速转向一种缺氧的青紫,唇色变得绀紫。
身体的抽搐更是无法停止,束带深深陷入皮肉,勒出紫红色的淤痕。
凌无涯的额头也布满了汗水,他紧抿着唇,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针尖传来的细微反馈,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灵力的输出。
他煎熬的程度,恐怕丝毫不亚于正在承受痛苦的云辞。
凌无涯死死盯着云辞心口那一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根针,那滴血,和那个孩子生存的希望。
一刻钟……两刻钟……
对于云辞而言,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
剧痛、窒息、冰冷、麻木……各种极端的感受交织在一起,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
视野彻底被黑暗和闪烁的金星占据,听觉变得模糊,只能听到自己如同破鼓般的心跳和艰难的喘息。
意识的边缘开始模糊,那诱人的、代表着解脱的白色光晕再次出现,并且越来越亮,呼唤着他放弃这无谓的坚持。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片白光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缕极其细微,却蕴含着惊人生命气息与磅礴灵力的、呈现深邃的亮紫、凝结着淡淡金芒的液体,终于从蕴神刺尾端缓缓渗出,如同一颗凝聚了生命与时光的珍珠,滴入了下方早已准备好的温玉小瓶中。
成功了!!!
凌无涯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维持着灵力的引导。
一滴,两滴,三滴……那紫金色的心头精血,缓慢而稳定地流出,每一滴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带着云辞生命的温度,落入玉瓶之中。
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直到那玉瓶底部积累了厚厚一层晶莹剔透的紫色液体,凌无涯才缓缓停止了灵力的输送。
他能够感觉到,云辞心脉之中那属于“药引”的特殊气息已经被抽取到了极致,再取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是真正的夺命了。
他猛地、带着一种脱力的仓促,解脱般的将蕴神刺快速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