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小孩抬头问一个妇人,透过眼睫上的血幕看着她。
妇人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跪坐下来紧紧地抱住这个瘦弱的孩子。
小孩仿佛泄气了一般,轻轻拍着妇人的背,说“娘,别哭啦……不怪你。”
破烂的门被拍得震天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把那崽子扔出来!浪费老子时间!”
母亲背对着木门,抱紧了小孩,头深深埋下来,泪水浸湿了孩子薄薄的冬衣。
“对不起,庆儿…”小孩听到妇人在耳边哽咽,她抽了抽鼻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晃动的木门。
门外的人终于不耐,一脚踢开了木门,一个男人领着几个壮汉冲入了这间柴房,最后跟着一个耄耋老人。
宋庆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挣开了母亲的怀抱,站到了众人的身前。
为首的男人要去拉扯宋庆儿,嘴里嚷着;“连你老子的话也不听,刚刚真是下手轻了!躲?躲有用吗?浪费这些时间让贵人好等!今日这种机会去陆府,是你的造化!”
可小姑娘看也不看男人,只看着站在最后的老人。
“我要的东西你们带了吗?”庆儿高声问道。
“你放心,宋家丫头,都按你的意思办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越众人而出,与小姑娘对视。
他招一招手,身侧的青年拿出两张写满字的契书递给庆儿。
宋庆儿上下扫视内容,片刻后长吁一口气,转过身将这两张薄纸放在女人的手下,从背后抱了女人一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妇人的背影,轻声说,“娘,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女人依旧背对着所有人,一动不动如同木雕。
宋庆儿跟在老人身后走出房门,直到坐上马车,一次也没有回头。
女人的身形突然垮塌了,她像是做梦一样抓过这两张契纸,几秒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跑去,举目四顾,只见风雪茫茫。
……
马车里,老人在给庆儿上药。
庆儿只是越过老人的肩膀,望着晃动的车窗挂帘发呆。
流苏一晃一晃的,和车窗外投入的光影交织在一起。
“反正没几天了,还做这干嘛?”庆儿冷不丁地出声。
老人似是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把收尾工作处理好,没有回答,而是说;“你母亲会离开那里的,陆家会供养她一辈子。”
女孩听完,好像知觉慢慢恢复过来了一般。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角上的棉布,“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看着这个蜷缩在角落的孩子,摇了摇头,掀起身侧的窗帘,看到雪中往来车辆载满了物资,忙碌而有序。
青石镇地处天险,土地贫瘠,地势崎岖,然而此地有一种特产药材——“绝心草”。作为长寿丹的原材料之一,此药常年供不应求,药材一车一车地运出去,金银一箱一箱地流进来。
尤其是这八年,产量相较往年翻了个番。老人想到了宋庆儿即将见到的、陆府深院里的那位……
马车出了镇子,打了一个弯便往山上走去,远远地就能看到山腰云雾缭绕,陆府的亭台楼阁偶露飞檐翼角,这条修好的青石板路上车马不绝,如一道血管连接起陆家与青石镇。
陆家,青石镇的奠基家族之一,将近三百年的基业,多大的气派啊。
风雪渐息,马车缓缓停在了陆府的门口,宋庆儿从没见过这样的大门,连门口两个石狮子都极尽繁复,镶了灵石镀了金。
老头屏退了侍从,独自领着她从侧门进了陆府,不知道是设置了什么结界,外面的风雪一点都没有沾染府内。
宋庆儿跟老头经过好多条曲折的回廊,越走越幽深,直到看见一个小小的院落,浓郁的青绿色逐渐淹没了天空,某种属于植物的味道混合着水雾,沉沉地盘旋在这里。
一对穿着青衣的纤瘦少女从院落里迎了出来 ,盈盈向老人一行礼,其中一个说道;“这一路有劳魏公了,小姐遣奴家来接待贵客,这边请——”
老人向她们拱了拱手,说道;“老夫且告退。”他又借着低头的余光看了宋庆儿一眼,便转身离开。
宋庆儿终究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本已有些精力不济,然而当她跟着这两道袅娜的背影跨进院门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直冲她面门,使她精神一振。
院落仿佛带有某种结界,锁住了里面的能量,宋庆儿如鱼遇水,感到空气如同水流一般冲刷着她的皮肤与经脉,不自觉地就开始大口呼吸,本能地吸收着那些使她感到浑身松快的东西,连身上原本的寒冷都逐渐消退。
少女们领她到了主屋前面,轻轻摇动了门口挂着的金铃铛,声波回荡在这过于清寂的院落里,里面传来一声轻柔的“进”。
她们轻轻推开了这两扇门,随即低着头退到两侧,微微屈身行礼。
温暖的热气混着一种莫名的香气扑到宋庆儿脸上。
屋里空间颇大,略有些昏暗,四角点着青纱灯,火光幽幽地映在坐在屋子正中间的女孩身上。
陆家排行最末的四小姐,宋庆儿此番要“代替”的贵人。
两人一明一暗,一站一坐,一在门内一在门外。
□□小姐闭着眼微微一笑,朝宋庆儿招了招手,说道;“宋庆儿,我叫陆缘,到我身边来,我想……看看你。”
庆儿看着如瓷娃娃般细腻精致的四小姐,心里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就是这个女孩和自己在同时同刻出生,连根骨都一模一样么?
她踏进了门槛,感受到了比之前更浓郁的能量,而且这股能量正源源不断地往端坐着的陆缘身上灌。
庆儿走近了才发现陆缘身下正在运作的阵法,上面散发着最精纯的气息。
陆缘抬手握住了宋庆儿的手,正当庆儿还在纠结自己手上的灰与泥时,陆缘缓缓睁开了眼,庆儿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宋庆儿有些吃惊地发现,陆缘的双瞳灰白无光,显然不能视物。
陆缘有些抱歉地笑笑;“我看不见,只能用手触碰,请别介怀。”
宋庆儿不太明白陆缘的用意,但还是顺从地蹲下身,让陆缘葱白的小手顺着她的脸庞轻轻摩挲。
“呀,原来你和我长得很不一样。”陆缘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宋庆儿心想,同一刻出生又不是同一胎出生,长的不像有什么可奇怪的?再说了,陆缘是陆家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自己只是赌徒家饭都吃不饱的“赔钱丫头”,有什么可比的?
庆儿低头看了看自己长期营养不良、单薄细瘦的身体,又看了看陆缘莹润可爱的面庞,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陆缘的掌心覆着庆儿的眼睛,她感受到庆儿的睫毛一扫一扫,有些痒似的,笑着说;“你的眼睛一定很漂亮,能和我说说外面的事情吗?我是说,你看到的那些事。”
庆儿把陆缘的手拉开,随即大马金刀地往她身旁岔腿一坐,说道;“我也只看过青石镇,不知道你想看什么,那我随便给你说说好了。”
“今年的中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又黄,娘亲给我做了月饼,红糖芝麻馅的,掰开来还会流呢,我好久没有吃过糖了,那天真的好香啊。”
“家门口的树转黄了,每天没日没夜地掉叶子,一晚上就把门口盖了一地,害我每天一早起来就得扫地,不知道它怎么会有这么多叶子可掉,在一个月前总算是掉光光了。”
“今年冬天好冷,不知怎的,总是下雪,去砍柴的时候路很滑,有时候也怕踩到蛇窝,但是今年我运气特别好,第一次上山的时候捡到了一只冻死的兔子,我娘直夸我呢,后面几次还在树下捡到了一些橡子和松子,应该是哪只松鼠掉的粮。
宋庆儿从这种工作繁重的回忆中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悲从中来,捂住了脸,深深地呼吸,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我好想回家啊。”
陆缘听到声音着了慌,赶忙伸着手去摸索一侧的庆儿,一滴泪落在她的手背上,陆缘仿佛烫着了一般,一下收回了手。
“别哭了…”她沉默了一会,又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让你替我…”剩下的两个字噎在陆缘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宋庆儿已经把眼泪擦干了,她抱着腿,闷闷地说;“嗯,我知道。”
陆缘手足无措,突然从身侧摸了一个铃铛出来,她摇了摇金铃,先前退下的两个侍女迅速来到了门口。
陆缘发号施令道;“小青,带庆儿去沐浴,换一身舒服的衣服。小翠,去给庆儿准备房间和餐食。”
侍女领命,小青款款走来携庆儿离开,小翠则从另一侧退下。
当宋庆儿泡在温暖的香汤里时,所有的思绪都暂时离开了脑海,柴火难得,她已经快有三个月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小青在一旁拿着猪苓为宋庆儿洗头,第一遍都没出沫,她耐心又细致地给宋庆儿洗了两三回,耐心又细致地将每一根头发都理顺了,让它们服服帖帖地盘在庆儿的头上。
庆儿泡在水里半眯着眼,已然有些昏昏欲睡,小青轻轻唤醒了她,微笑着示意为她擦身。庆儿颇有些不好意思,可小青态度自然,庆儿僵硬了一会也就放下了羞耻。
小青用胰子涂了庆儿一身,她看着女孩瘦弱但已磨出老茧的肩膀,单薄的背,粗糙的手脚,内心叹了一口气。
怎么这个孩子就没有走过好运呢?
庆儿不知道小青在想什么,洗完澡后只觉得全身前所未有的清爽,甚至感觉皮肤都滑嫩了许多,穿上柔软又温暖的衣物后,整个人感觉好像被云包裹。
她揪着袖子想,原来他们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啊。
小青带着庆儿去了一个精致的房间,小翠早已侍立在一旁。
屋子里已经熏得温暖如春,中间的桌子摆上了一桌清淡又好消化的食物,香味勾人,庆儿摸摸肚子,才发现自己今天几乎都没有吃过东西。
庆儿有些拘谨,不知道该往哪里坐,小翠将庆儿迎入座上,开始侍候她用餐。
庆儿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的一瞬间,心里只想;“不管了,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于是大快朵颐,风卷残云般洗刷了整个餐桌。
当她抚摸着肚子半仰着坐在椅子上时,一旁的小青和小翠对视了一眼,小翠将桌面都收拾干净,拎着食盒在一侧等待,小青温声道;“奴家且退下了,宋小姐若有吩咐,摇床头的金铃即可。”
庆儿点了点头,便看她们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等她们出去后,庆儿才发现屋里已经点了灯,她望着窗外,冬日黯淡的太阳渐渐西沉,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擦黑,院落里还未点灯,陷在一片迷蒙中。
自己的这间小屋就如同风雨飘摇中的一条小舟。
宋庆儿近乎惶惑地想着,娘亲怎么样了呢?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