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十分,郗彦像往常一样走进了圣安塞斯教堂里的那座密室,他平时讨厌与外人亲密接触,于是每次充当上帝之手的角色时,总是会戴上手套。
他指尖轻轻拨开垂在眼前的红丝绒帘,那只尚未触到枕畔之物的手,便被来人猝不及防地握紧,指腹传来的力道带着不言而喻的急切。
“克洛诺斯神父。”对方诚挚地喊着,声音并不大,但在空旷的室内却显得分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落在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了细细的回声。
来人此刻又像是沉入湖底的巨石,没再说话,连呼吸都似放轻了几分,想来应该是怕唐突了眼前人,于是在心底斟酌措辞,酝酿情绪。
“真主阿布拉克萨斯在上,我真诚的痛悔我过往的一切罪恶,请真主宽恕我的罪行,赐予我母亲般的慈爱,无私的真主啊,我是您的孩子,Liora。”说完,又在克洛诺斯神父手上落下了真诚的一吻。
(注:Liora是古希伯来语中‘我的光’的意思,私设为表达真主常在心中的口语。)
“那时的我还是个没人待见的私生子,远没有现如今这般的成就。我的亲身父亲,虽然把我从那肮脏的贫民窟领了回来,让我免于饥饿,又把我送进贵族私立学校,但是耻于让别人知道他对于一个私生子也会付出时间精力,于是对于我的其它需求,他从不过问,至于我受到的种种鄙夷,他更是无从得知,就算知道了,怕是也会装作听不见吧。”说完这句话他自嘲似的嗤笑了一声。
“当时我在一家面包店勤学俭工,很快我就注意到一个同校生是这里的常客。因为他每次结账时,购物篮里总是会有哈拉硬欧包,所以对他印象深刻。不过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会记得他。他温润如玉,遗世独立,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这个破败恶臭的老鼠洞。很长一段时间里,期待他的光临成了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情。即使不讲一句话,只要能看他一眼,我都觉得心满意足。”
他说到这,整个人的声音都放软了不少,像浸润温水的棉花,绵绵地包裹着空气。或许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他眼里闪烁的,是细碎又明亮的光。
“有一天,我站在面包折扣区前,看着里面仅剩的一块面包出神。我平时并不追求口腹之欲,只是那面包的香气让我想起了早已去世的母亲。看着折扣后的价格,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为了省钱放弃了。我正转身准备返回收银台,却发现他和几个人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进了店,此刻就站在我不远处,看着我。我当时大吃一惊,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他旁边站着的那几个人中,有一个人渣,平时在学校里面,喜欢拿我母亲妓女的身份取笑我。”
“他们一行人各自挑了些面包结账,只是我没有想到,他最后走之前把那款我盯着的面包留给了我,没有多说一句话。我当时愣了半晌还没回过神,就听见那个人渣又嘲笑我,‘他这种人在这家面包店工作,说不定什么时候早就偷偷摸摸尝过这面包了,你给这种人买干嘛 。’他没有回复那个人,只是那样径直走出了店。”说到这里时,他明显情绪高涨,连声音也变得更加洪亮。
“万能的上帝啊,是您亲手打造了这个世界。这世上有些人,你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恶,这种蠢人世上多得是。但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道貌岸然,将自己全然的恶伪装在善意的皮囊下。那个同级生,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所以他才会和那个人渣走在一起,所以他才会一句话都不为我解释。我恨他......”说出最后三个字时,他带着明显的哭腔,声音也微弱不可察。
良久,他又像突然被灌满了汽油的柴堆,火势一触即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我恨他!”
“但是真主啊,我有罪。即使明知道他就是那样轻薄,自视甚高实际俗不可耐,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占有他,想要靠近他,想要他眼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对他有□□之念,我恨不得将他拆食入腹。”那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颤抖,握着郗彦手的力道也加重了不少。
对方见克洛诺斯神父没有反应,又微微俯身在神父手上落下一吻:“请真主惩罚我,然后宽恕我,指示我。Liora。”
克洛诺斯神父收回了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递给了那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你绽放出了爱情的花朵,结出的果实是痛苦;
你绽放出了信仰的花朵,结出的果实是憎恨;
你绽放,绽放就是你的终点;
你枯萎,枯萎就是你的终点;
为心灵设置的终点都是短暂的。
神识在你心里活着,神识在你心里死去,
神识在你心里经受折磨,这已足够作为你的终点。
我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赦免你的罪过,
在你走在通往真主的光明道路之际,
摧毁欲是腐蚀基建的毒液,
尊重欲是孵化心灵的养料,
真主盼你找到正确的道路。”
(注:本诗参考了黑塞的诗集《黑塞四季诗文集》)
那人看着纸条陷入了沉默。突然,几滴泪自空中坠落,洇湿了神父的字迹。
“爱情......信仰......”
*
周日的傍晚,陈谌带着前两日托朋友从圣斯莱雪山带回来的煅赭石和孔雀石,来到了陈纪的画室。
画室的门锁安装了虹膜识别系统,陈谌验证过后打开了大门,看到了正在作画的陈纪。
直到走进才发现画室里面还有旁的人在。那人上半身未着半缕,侧躺在沙堆上,下半身也只用毯子盖住了最**的部分,而毯子的大部分都垂落在地。
陈谌只大致扫了一眼,但还是心里暗自下了定论:来人身材肌肉线条紧实,身形健括,大概就是陈纪口中的模特吧。
即使察觉到有人进来,躺在沙发上的人也没有动作半分,仍旧保持着那副姿势,认真地看着作画的人。
“崽崽来了,你先自己坐会儿,我这边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没事,哥,你忙你的,我随便看看。”说话间,陈谌将手里的礼品袋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
沙发上的人视线扫过礼品袋,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不过等陈纪再次把视线聚焦在他身上时,他仍旧是那副安静温柔的模样。
陈谌不打算留在一楼,毕竟模特可以无视画家的打量,但旁人的注视不见得会是一种享受。
他循着铁架焊成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空间分明的二楼:一间储物室专门用来存放陈纪的画作、一间卧室供他偶尔歇脚以及一片开阔的客厅——画架斜倚着墙,颜料管随意搁置在木桌上,半截雕塑旁堆着几张揉皱的废稿。
一个字,乱。
客厅朝南的那面墙被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占去大半,每逢晴天,澄澈的阳光就会穿过玻璃流淌进来。比较难得的是,落地窗外没有喧闹的车水马龙,没有密集的钢筋水泥,而是一片水天相接的湖面,这也是陈纪当初一眼就相中这里的重要缘由。
他在那副盖着画布的画架前坐下,陈谌并不会画画,也没有什么兴致观赏这副未完成的画作,坐下是因为这个角度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很舒适。
红日将落未落,染红了天边的晚霞,并在湖面撒下点点细碎的金光,一阵风掠过湖面,漂浮的碎金又仿佛万千锦鲤,跃动着,追逐着,向岸边层层涌去。
楼下的两个人似乎快要结束了,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了二楼。
“一个姿势久了都会不舒服,......和腰部,需要我帮你揉一揉吗?”
“那麻烦......”
陈谌下了楼,视线下意识又放在了那个模特身上。后者已经穿好了衣服,此刻正趴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一杯插着吸管的鲜橙汁。
像是听到了楼梯那边传来了脚步声,所以抬起头朝陈谌这边张望,嘴里还在咬着那枚吸管。
不知道是不是陈谌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模特看他的眼神中带着审视,还暗暗透露出一些他描述不清楚的、或许可以称得上是敌意的打量,反正让他有些不适。
于是下楼后他避开了那人的视线,转而去了冰箱,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鲜橙汁。
等他喝完橙汁洗好杯子时,趴着的那人已经变成了坐立的姿势。
“小歆你晚上就留下来吃饭吧,今天我下厨。”
陈谌看到那个模特又扫了自己一眼,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随后他听到那个叫小歆的模特用带着惋惜的语气说道:“虽然很想尝一尝纪哥的手艺,但还是下次再找机会吧,我晚上还有事。”
说罢站起了身,拿起搭在沙发上的黑色外套,穿上后便向门口走去,陈纪见状也随即起身,陪他走向大门。
两个人又谈笑了几句,说着下次再约,模特走之前又朝着陈谌这边睨了一眼,随着清脆的关门声响起,屋子里就只剩下两人。
陈谌总觉得那个模特怪怪的,“那就是你的新模特?”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沙发前坐下。
“嗯,他是郗彦的弟弟,郗歆。”
“郗彦?是你初中时就玩得好的那个alpha吗?”
“你们两应该认识吧,画展上见过吗?”
“没打过招呼,就算碰了面也不认识吧。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岁的年纪,之后好像就没见过他来找你了。”
“嗯,他后来被他父亲丢到修道院去了,神父那边管得很严,不许外出,所以只能我去找他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随后陈谌又起了一个话题:“下周末甜甜结婚,哥你应该也要去吧。”
陈纪和陈谌相视一笑,“要是不去,先不说会收到甜甜的电话轰炸,就是爸那边也不会允许的吧。”
蒋家和陈家算是故交。陈旬誓和蒋稚睿是大学同窗,不过后来一个从了政,一个从了商。
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变淡,交往反而更密集了。他们后来一个成了国统派的主理人,一个打造了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全淇城能与蒋家的睿骋集团一较高下的,也只有郗彦父亲郗呈一手经营的郗氏集团了。
不过众所周知,蒋稚睿支持国统派,郗呈支持圣衣派,两个人水火不容。
“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转眼间就要结婚了,突然还有些不适应。”说话间陈谌将身子倚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视线却直直放在陈纪身上,脸上还带着一抹浅笑,“不过,我到现在也想不出哥你结婚后的样子。”
“打住,哥做饭去了,不陪你瞎扯。”
陈谌看着陈纪离开的背影,一种甜蜜的幸福涌上心间。
他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虽然陈纪只比他大了三岁,但从陈谌有记忆起,两个人就相处得十分融洽,分化成omega之后,陈纪的照顾倾向就变得更加明显。
后来年岁渐长,陈谌也试过叫陈纪不要总是把自己当做小孩子看待,但陈纪完全我行我素,甚至更甚。
陈谌当然知道为什么。其实选择做一名政员,从始至终都是陈谌的心之所向,而并非被迫承担哥哥撂下的乱摊子。
其实陈纪也明白自己的弟弟是真的热爱这份事业,只是看着陈谌一路走来颇为不易,内心总是觉得亏欠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