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抽出几张纸递给齐悦:“不怪你呀,你和那个人又没有关系。”
她称妈妈为“那个人”,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陌生人。又插上一个哈密瓜递过去:“慢点喝,来,吃个水果缓一下。”
齐悦擦擦嘴角溢出的酒水,接过哈密瓜塞进嘴里。
那一口酒灌得太猛,灼烧感退去后,昏沉的云雾开始在脑中弥漫。
等她嚼完,宋雨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有几分被时光打磨过的梳理:“那个人离开我很长时间了,我也……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九岁到十九岁,整整十年。
从福利院阴冷的角落辗转到福州的街头,命运的齿轮严丝合缝,竟吝啬到不让曾经的母女再见一面。
宋雨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柚见一面”。
生命中多少看似寻常的告别,有人挥手后转角便能重复,有人转身便是天涯永隔。
太多人轻信了“来日方长”许诺,却不知有些“再见”,早已被命运之笔写下了终章,此生再无“又见”之期。
“柚见一面”,又见一面。
想见的人,是心底千回百转、日夜期盼的“又见一面”。
想念的人,却是今生无缘、只能徒然追忆的“无缘再见。”
齐悦轻声问:“那你想见她吗?”
“不想!”宋雨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是她亲手斩断的缘分,既然断了,何必重蹈覆辙!”
语气很坚决,没有一丝的退让。
她与谢缘此生不必再见!
齐悦心头一松,接着又被更深的疑惑填满。她原以为宋雨的母亲已经离世,正酝酿着安慰的话语,却不料是这般决绝的过往。
原来那深埋心底的耿耿于怀,是源于母亲亲手种下的伤害。
“那就不见了,缘分的事交给上天吧。”齐悦轻轻拍了拍宋雨的背。
这时,台上的何舟一曲终了,对着话筒说:“谢谢大家!我们稍作休息,放松一下!”她转头和乐队成员们交代几句,步履轻快地走下台,明确地走向宋雨这一桌。
“嗨!宋雨。”何舟自来熟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拿起一块西瓜送进嘴里:“不是说没空来喝酒吗?怎么突然来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她狡黠地眨眨眼:“那我只好——亲自下来找你玩咯。”
齐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宋雨,你们认识?”
宋雨语气平静无波:“新搬来的邻居,刚认识一天。”
“你好,你好!”何舟热情洋溢地转向齐悦,伸出手,“我是她隔壁新搬来的何舟,你是她女朋友吗?”
那只手眼看就要握住齐悦的指尖。
“咳!咳咳!”突然剧烈咳嗽了好几声,在齐悦开口前,抢先一步截住了何舟的手。
“她不是我女朋友!”
何舟被她这动作弄得一愣,顺势松开手——不是女朋友?反应这么大?
齐悦原本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不少,眼尾的红晕更深了,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被心底那点无名火灼烧的。
宋雨……你在紧张什么?是被何舟冒昧到了吗?
为什么要替我挡?
我……我算什么立场,值得你如此急切地划清界限?
酒劲混着莫名的冲动涌上头,齐悦伸手拨开了宋雨横亘在她与何舟之之间的胳膊。
“齐悦……”
宋雨的声音又几分错愕。
齐悦却已越过她,主动朝何舟伸出手,脸颊绯红,“你好!我叫齐悦,愉悦的悦。是宋雨的——朋友。”
她用“朋友”这个词划定了自己的位置。
何舟在宋雨和齐悦之间打了个转,最终还是握住了齐悦的手,笑得意味深长:“你好!”
何舟越发看不懂这两人了。明明只是朋友,为何气氛如此微妙?
“齐悦,你是不是喝多了?”宋雨蹙眉,凑近仔细端详她的脸。
齐悦托着发烫的脸颊,用力摇头:“我没有喝多呀!”
何舟看了一眼那杯“梅有烦恼”,随口道:“果酒而已,不至于吧……”
“万一她就是喝不了酒呢。”宋雨打断她,关切地问道:“齐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齐悦只觉得宋雨的脸在眼前放大,那距离近得让她心慌,带着危险的侵略性。她下意识伸手抵住宋雨的胸口,将她轻轻推回安全距离:“我真的没事。”
宋雨依言退回。
何舟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人家都说没事了,大概是真没事。”
接着,她目光落在齐悦锁骨间:“齐悦,你锁骨间这只蝴蝶,难不成是宋雨的手笔?”
齐悦低头看了看“蝴蝶”的轮廓,有些小炫耀:“是呀,漂亮吧!”
“很漂亮!”何舟由衷赞叹。马上又问:“齐悦,你觉得我刚才唱得怎么样?”
齐悦歪着头看她:“很好听呀!你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何舟顿时笑开了花:“诶!有品位!就冲你这句话,今晚你们消费的酒水我请了!”
“哇!你人也太好了吧!”齐悦配合地鼓起掌,脸颊红扑扑的,“能交上你这个朋友,很不错啊!”
何舟笑道:“不错吧!宋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齐悦要和她举杯,何舟拿起一块水果跟她假装干杯。
“干杯!”
“干杯!我……我干个水果意思意思。”
齐悦又灌下一口酒。
宋雨看着她们旁若无人地聊得火热,仿佛自己成了透明人。她重重地咳了一声,语气有些刻意的不爽:“我说,你们要不要看看这儿还有一个人呢!”
何舟瞟了她一眼,转而对齐悦吐槽:“齐悦,我跟你说,昨天我去她店里拜访,她好可高冷了!”
齐悦狐疑地看了眼宋雨,直言不讳:“她?她就一小孩,今年才十九岁呢,能高冷到哪里去?都是她自己筑起的外墙。”
她伸出手指,虚虚地在何舟面前画了道无形的墙。
被称作“小孩”的宋雨额角隐隐抽动,她确信齐悦是真的微醺了。
何舟“噗嗤”笑出声,指着宋雨:“宋雨,你才十九岁啊!我还以为你和我差不多大呢!”
宋雨扶额,默默吃下一口西瓜。
齐悦问:“何舟,你多大?”
“二十三。”
齐悦激动地拍拍桌子:“我俩同龄!”
“这么巧!缘分啊!”何舟再次伸出手,齐悦回握过去。两人交叠的双手在宋雨眼皮地下用力摇晃,晃得她额角跳得更欢了。
见两人松开,宋雨在桌下轻轻碰了一下何舟的腿,凑过去说:“她微醺了,你也跟着上头?”
何舟用手半掩着嘴,压低声音:“这不是陪她玩儿嘛。不过话说回来,你打哪儿认识了这么可爱的齐悦?”
宋雨神经一紧,微皱眉头:“你不准打她主意。”
何舟无语:“我就夸她可爱,谁要打主意了。不过……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不是说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宋雨欲要解释,齐悦却突然像没骨头似的软软靠过来,手臂挂在她肩头,撒娇:“宋雨……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我也要听嘛——”
宋雨瞬间坐直,顺势将齐悦揽在身边坐稳。
何舟瞧见这亲昵又别扭的姿态,心中了然了七八分。她坐正身子,故意道:“我们刚才说你长得真好看,特别可爱。可爱到……我都想加你微信了。可惜啊,宋雨藏着掖着不肯给。”
宋雨瞪她,眼神警告。
何舟挑挑眉,回敬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眼神。
“噢……”齐悦果然中招,晕乎乎地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好几下,才调出一个二维码递给何舟:“你直接问我要嘛,来来我们加好友。”
何舟没动,因为她看清了——那个是付钱码。
宋雨眼疾手快,一把拿过手机。
齐悦以为宋雨不让,急得伸手去够,声音又急又软,像只炸毛又委屈的猫:“宋雨……手机给我,我要加她……”
“给你给你。”宋雨无奈又宠溺地哄着,手指灵活地调出正确的名片,“你给错码了,这是让人家给你转钱呢。”
何舟倚着桌台轻笑,看着这出小闹剧,打趣道:“哟,我也没想到,我何舟名气这么大,加好友之前还要让你破费。”
宋雨找到名片递给何舟,另一只手继续轻按住齐悦不安分的手臂,温声哄道:“扫完码就乖乖坐好,嗯?”
齐悦果然收回手,像被顺了毛,可爱地应了声:“好。”
何舟扫码,顺手帮齐悦点了同意,把手机还回去,“加好了!齐悦,以后想听歌看演出,随时call我。”
宋雨轻“啧”一声,眉头拧得更紧,用口型质问道:“故意的?”
何舟坦然地看过来,口型清晰:“正常社交。”
齐悦欢快地拍拍手:“何舟,你人真好!”
何舟看一眼宋雨的脸色,鬼使神差地抛出一个问题:“那……你觉得是我好,还是宋雨更好呀?”
宋雨咬着后槽牙:“你话怎么这么多,你们乐队中场休息这么久?”
“别着急嘛。”何舟笑嘻嘻:“问完这个我就上场去。”
齐悦看看身边的宋雨,又看看眼前的何舟,像是认真权衡。几秒后,她用力点点头:“宋雨更好!”
宋雨眼底刚漾开一份得意,嘴角还没来得及上扬,却见齐悦的眼眶突然泛起水光,软糯的声音浸着委屈:“可是……她又不够好……”
低头轻声补了句:“也不只对我好……”
空气瞬间安静。
宋雨跟何舟同时对上眼,一个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困惑,一个盛满了探知秘密的讶异。
而始作俑者正用泛红的鼻尖蹭着宋雨的肩窝,像只求庇护却又控诉不公的小兽。
宋雨的心软得不行,轻轻拍着齐悦的脊背,柔声细语地问她:“齐悦……你是不是醉了?要不,我们回家吧。”
“才不要!”齐悦又突然直起身子,连连拒绝:“我才只听了一首歌呢!何舟,你快上去唱呀,我给你鼓掌!”说着,还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
“好呢!”何舟站起身,拍拍裤子:“在通透酒吧,要玩得尽兴啊!”
这话更像是说给宋雨听的。
宋雨望着舞台上重新跃动的聚光灯,冰凉的玻璃杯在掌心转了又转。又看看身边人不想走的意思,她妥协了:“那……我们就再坐一会儿?”
齐悦乖巧地点头,把目光投向舞台。
何舟走上台拔下话筒,声音再次点燃现场气氛:“好了朋友们,中场充电完毕!让我们继续燥起来好吗?”
“好——!”掌声和欢呼声瞬间沸腾。
“诶,已经有朋友点歌了,我来看看是哪一首歌呢?”何舟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拉长声音:“接下来——请欣赏‘热心市民’乐队为带来的,周杰伦的《晴天》!”
台下热情欢呼,一首国民级别的歌,没有人不会唱。
伴奏起,花熙弹奏着贝斯,熟悉的旋律瞬间包围整个二楼空间。
何舟和新芽拿着麦克风,身体随着节奏晃动。何舟示意新芽先唱。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新芽空灵纯净的嗓音一出,便引来一片惊艳的低呼,与何舟的烟嗓成了绝妙的互补。
“Re So So Si Do Si La,So La Si Si Si Si La Si La So,吹着前奏望着天空,我想起花瓣试着掉落……”
新芽唱完这一段,何舟无缝衔接: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齐悦跟着哼唱,思绪却飘回那个“鹮羽”肆虐的雨夜。
明明摔得那么狼狈,可她仍无比渴望回到那一刻,回到和宋雨初遇的起点。
那个“消失的下雨天”,她好想再淋一遍。
“好想再问一遍,你会等待还是离开——一起来!”台上何舟朝大家热情递麦。
齐悦也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好想再问一遍,在那个雨夜,宋雨还会不会救起她?
好想听她说千千万万遍:一定!
这近乎偏执的求证,是她寻找安全感的唯一方式——
毕竟故事最初,她们只是宋雨和齐悦。没有后来的格桑花、面条、噩梦、蝴蝶、华尔兹和橘子糖。
只是两个纯粹的灵魂。
全场齐声合唱:“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等到放晴的那天也许我会比较好一点……”
唱到前半句,齐悦忍不住侧头看向宋雨。灯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脑后的发尾随着节奏小幅度轻晃。
心里又是一阵悸动——宋雨那些独自捱过的青春期生长痛,她没能参与。
又需要多久才能真正站到宋雨身边?
后半句,宋雨也悄悄看了齐悦一眼。
等到放晴的那天,或许一切都会好一点?她已找到属于自己的晴天——齐悦。
七月的晴天属于大家。
而齐悦的晴天属于宋雨。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
此刻她们并不知道,宋雨会爱齐悦很久,久到台风一次次过境,把物理的距离吹得无限远,她还是爱齐悦如初。
最后一遍副歌,依然是全场大合唱,齐悦唱着眼眶就热了。
她向来容易被生活里细小的美好击中——也许是树叶间漏下的光斑,可能是路边慵懒打盹的猫咪,也可能是雨后铺满天际的绚丽晚霞。
此刻,无关宋雨引起的酸涩和难受,仅仅是被这鲜活、热烈、陌生人因同一首歌而共鸣的瞬间所感动。
鲜活的生命力与情感共振,足以让她泪腺失守。
宋雨察觉到身边的异样,转过头。两个人的目光终于在流转光影下相接。她看到了齐悦眼角那点晶莹,忽然抬起手,用指腹极轻地擦去那片湿润。
“齐悦。”她的声音融入歌声里,却能安抚人心:“在通透酒吧要开心!”
活得通透,爱得足够!
这是酒吧口号的期许。
齐悦破涕为笑,笨蛋宋雨还以为她在难过。
“宋雨,我现在很开心!”
宋雨嘴角也弯起一个浅浅的、温柔的弧度:“开心就好,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你开心就好!”
不管是带齐悦出来玩,还是选择步入这家酒馆,都只有一个目的——
要让齐悦开心!
也许她并不是一个随时能逗齐悦开心的人,但她希望她的晴天能够一直晴朗。
齐悦要开心。
齐悦点点头,心里那句委屈的“可是宋雨又不够好,”被她悄悄划掉了。
改成——
宋雨一直都很好!
《晴天》唱完,何舟握着话筒,气息微喘:“虽然《晴天》唱的是遗憾。”
她停顿一下,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位被音乐点燃的观众:“但今天,是台风过境后的第一个晴天,我仅代表我们‘热心市民’乐队,祝大家的生活永远晴空万里,每天都充满阳光与欢笑!”
“好!”掌声和喝彩声一声接一声冲向屋顶,仿佛要穿透钢筋水泥的阻隔,直抵浩瀚宇宙,去拥抱那轮太阳——
听见了吗?
愿我们的生活晴天永驻!
这章也可以搭配《晴天》食用
何舟:我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不对劲!不愧是我![墨镜]
虽然有些酸酸的,但还是祝愿大家的生活充满阳光与欢笑![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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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0章 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