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气温低,方亦冰裹着一件豆沙绿的呢子厚外套,翻驳领,别着枚奶白配浅棕的蘑菇胸针。
头发是半扎半披的样式,松松挽起,余下的长发顺着肩颈垂在衣摆上。
到了十二点半,她仍没收到肖砚辰的消息。
于是主动问“…可以发一下医院地址吗?我现在准备出门了。”
他回复得很快,只有五个字“两点来接你。”
她看到后愣了愣,才意识到他说的两点,并不是指的就诊时间。
连忙又发了句“你不用来镇上接我,我直接坐大巴去市里就好,挺方便的。”
这下 对话框彻底没了动静。
他不回了。
方亦冰不清楚具体是哪家医院,只好坐在家里干等着。
墙上的老钟滴答作响,当时针指向两点时,外面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她立刻拎起包,快步走了出去。
大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迈巴赫,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真到要见面的时候,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方亦冰绕到副驾驶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率先打破沉默,尽量让语气自然平稳“麻烦你了,开车过来还挺久的。”
肖砚辰没回这个话茬,不打算跟她客套,脚下轻踩油门,抬手转动方向盘。
他穿了件黑色皮质外套,里面是黑色高领叠加条纹衬衫,配了条灰色围巾。
低调又显品位,气质清贵。
眉眼一如从前般清冽,瞳色深黑,唇线干净,轮廓利落分明。
等车子驶上公路后,他才侧头看了她一眼,问“病多久了?”
“...初中的时候就查出来过,当时治疗后恢复了正常,就没再管了。”
“以前没听你提起过。”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高中那几年一直都很正常,所以没怎么想起过这事。”她望着前方的路段,目不斜视。
他又问“现在看东西有影响吗?”
“...平时双眼看是没什么问题,但只用左眼的话,视中心就会模糊的。”
车厢里静了几秒,方亦冰开始主动找话
“那个专家,是肖叔叔的朋友吗?”
“是我妈的朋友,他们都在普济医院工作。”
“那我到时候怎么称呼他?”
“姓傅,叫傅教授就行。”
“哦,对了,麻烦你回头帮我跟叔叔阿姨转达一下感谢,让他们费心了。”
“不用这么见外,一句话的事。”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始终围绕她的眼疾打转。
关于高中的那段过往,彼此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整个车程下来,方亦冰几乎都没怎么转过头看肖砚辰,但从话里行间就能感受到他的变化。
显而易见,他成熟了很多,不再是高中时期那个带着锐气的模样,现在话少而克制,不疾不徐的沉稳。
可她转念一想,或许他根本没变,仅仅是对她疏离而已。
到了医院,方亦冰跟着肖砚辰乘电梯上了四楼,尽头一间科室的门虚掩着,傅教授已在里面等候。
男人身着挺括的白大褂,四十多岁的年纪。
“傅叔。”肖砚辰率先开口打了招呼。
傅教授抬眼一笑,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砚辰也来了,什么时候回的国?”
“前两周。”
“寒假放多少天?”
“大概一个月吧。”
“那还挺好,后面抽个空一起出来吃饭。”
“没问题。”
简单叙了两句旧后,傅教授的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女生“是叫方亦冰对吧?”
“对,傅教授您好。”她微微欠身。
“你好,造影和OCT都做了?”
“都做了,这是结果。”她把报告递过去。
傅教授接过,逐页翻看,好一会儿才出声“黄斑区域有明显出血,看样子是有段时间了,这病治疗起来挺复杂,因为很难找到病因,你查过肝肾功能吗?”
“查过,没什么问题。”
“是不是高度近视?”
“不是,我的度数很低。”
“照理说常见发病年龄大多是五十岁以上,年轻人很少见,你这多半是炎症引发的。”傅教授放下报告,看向肖砚辰,“脉络膜新生血管,除了打针没别的根治办法,中药没用。”
肖砚辰:“傅叔,脉络膜新生血管除了打针治疗,吃中药能不能见成效?"
傅教授摇了摇头“...没什么作用,目前唯一的治疗方式就是打针,而且这也只能起到控制病情的作用,治不了根本,方亦冰,你之前有打过针吗?”
“...初中打过一次。”
“...什么药?”
“...雷珠单抗。”
“...那个已经是最初一代的药剂了,还有两种药,分别叫阿柏西普和康柏西普,砚辰你应该知道。”
肖砚辰点了下头“嗯,都能抑制新生血管生成,但阿柏西普药效更好。”
“...说得对,它的分子更小,容易结合,覆盖的范围也会广些。”
方亦冰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没想到肖砚辰会了解这些。
“...傅教授,所以我现在只能选择打针了对吗?那要打几针呢,费用大概多少?”
“先打一针看看效果,目前全球也就研发出了这几种药,我建议你试试阿柏西普,但是进口药,会贵一些,你有医保吗?”
“...我只有大学生医保。”
“...大学生医保报销不了多少。”
“...具体多少钱?”
"...大概得六千一针。"
方亦冰的心口一沉,脸上却没露声色“好的。”
"...我看看时间,下周一在住院部我有几台手术要做,到时候你就早上过来,我给你打针。"
"...好,谢谢傅教授。"
临走前,肖砚辰忽然问“傅叔,有不有必要查她的过敏源?”
“没必要,查了也未必会有结果,反倒浪费钱,但抽空可以做个全身检查,排除下其他问题才更稳妥。”
出了医院,方亦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那个,你一会儿有事吗?”
“没什么事,怎么?”
“今天麻烦你了,我想请你吃个饭。”
他也不客气,直问“去哪儿吃?”
“你来选地方吧。”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处青砖黛瓦的院落前,看着像间古旧茶楼,推门进去才发现是家饭庄,装修偏民国风。
服务员引着他们进了隔间,里面很暖和,墙角有面复古的铸铁壁炉,里面炭火燃得正旺。
三面是镂空缠枝莲木屏风,恰好挡住了外面的视线,留足了私密感。
头顶悬着吊灯,昏黄的光线洒在方桌上,周围散发着木质调的熏香。
老式留声机,黑胶唱片悠悠转着,传来了古筝与琵琶合奏曲,旋律悠扬缠绵。
肖砚辰示意服务员把菜单递给她,方亦冰连忙回推了回去“既然是我请客,当然得你来点。”
他没推辞,接过菜单问“有忌口吗?”
“没有。”
“醉冬笋、拆骨鹅掌、香麻海蜇、罗汉斋,茶水要九曲红梅,甜品后上。”
“好的先生,请稍等。”
服务员走后,方亦冰开始有些不自在了,两人面对面坐着,不聊天肯定会尬死在这儿。
她先开口"...你大学主修什么?"
肖砚辰听见这个问题,不由得在心里冷笑。
看来她这几年是一点也没有去打听过他的近况。
“药剂与药理学。”
“难怪刚才在医院,你对傅教授说的那些什么药都很了解。”
“你呢?”他明知故问。
“法学。”
“对这个感兴趣?”
“跟兴趣没有关系,只是依据当年的高考分数所做出的一个选择而已。”她垂下眼帘,“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只是想奔一个好前程罢了。”
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还是有几分不甘的。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活着,从来不是为了追求什么热爱,而是不断鞭策自己往上走。
只要能脱离底层,就已经是一种幸运。
见肖砚辰没动静,方亦冰又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你在英国吃得惯白人餐吗?”
“吃不惯,一般都是自己做,或者把中餐厅当食堂。”
这话勾起了她的回忆,以前她吃过他做的饭,厨艺确实没话说。
“我之前在网上看到很多人说在国外容易遇到扒手,还有种族歧视的一大堆。”
“你说的这些我都没遇到过。”他语气平平,明显没打算跟她探讨这些有的没的,索性把天聊死。
她依旧不放弃,另找话题“那你跟我讲讲你的专业吧,学起来怎么样?”
“你对我的专业感兴趣?”他抬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了几分打量,像在分辨着什么。
“嗯,挺好奇的。”她昧着良心说这话,只是不想冷场而已。
肖砚辰倏地笑一声。
要真的好奇,怎么会连他学的是什么专业都不知道。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轻嘲“方亦冰,你用不着这样。”
两年多不见,她的确变了不少。
以前在高中,她动不动就冷着一张脸,很少笑,那时候的她不懂得灵活周旋,也做不到放低姿态。
现在倒是热衷于陪笑,从进屋到现在,嘴角的弧度就没放下来过。
不知道是演给别人看,还是演给自己看。
方亦冰的脸色稍稍一僵“我怎么了?”
“不想说话可以不说。”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次饭局,他也曾对她讲过类似的话。
当时他说“不想社交就专注吃你的。”
他轻易地看穿了她的伪装,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怎么可能瞒得过。
这时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把菜一一摆上桌,又拿出茶具泡茶,介绍“九曲红梅与龙井一样,是西湖茶韵双绝之一,泡十秒就可以出汤了,天凉喝这个可以暖胃驱寒。”
氤氲水汽中,肖砚辰端起淡青色瓷杯,浮了浮茶水。
方亦冰抿了一口,茶汤鲜甜中带着些许梅子酸,香气沁人。
饭吃到一半,她借口去洗手间,出来后径直走向前台“结一下账。”
服务员查了下记录,抬头道“小姐,那间包厢肖先生已经结过账了。”
她一愣“你确定?”
“确定的,系统显示已经支付过了。”
方亦冰回到包厢,直接问“你怎么提前结账了?不是说了我请客。”
他面不改色,理所当然回道“我定的地方,当然由我来结。”
她的心隐隐刺痛了一下,有些难堪。
他是不是觉得这样能让她松一口气?
她脸上维持着笑意,却已经显得有些勉强“你该不会是觉得我付不起吧?”
虽然这顿饭的价格远超她平常消费水平,
但她本来就做好了破费的打算。
他淡讽“你还能看出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方亦冰抿了抿唇,不想过多纠结“算了,那下次我请,到时候我定地方。”
哪有什么下次,也就这么一说而已。
还有什么理由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