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舍,难分,难解。
大唐武德六年二月,长安城浸润在暮色中。霍国公府平阳公主寝殿内,一缕檀香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与药香交织成奇异的气息。丫鬟听云捧着乌木盒的手微微发颤,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案头那卷摊开的《金刚经》。
“公主,这便是吴国公早先送来的石散...“
镜前的身影簪花的手顿了顿。平阳公主取过瓷瓶,指尖摩挲着瓶上錾刻的缠枝纹,目光却落在经卷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一行。一张黝黑憨直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那莽汉献宝时露着满口黄牙,倒让这冰冷府邸平添了几分生气。
“好个黑炭头,服散服得昏了头,倒往我这儿送。“她指尖轻点瓷瓶,腕间沉香念珠随着动作相触有声,“二郎也是,平日也不知约束些,任这莽汉胡来。“
话虽如此,握着瓷瓶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
赭色药粉在清水中化开,听云已跪倒在地:“公主,用不得!您的身子......“急切间,那个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娘子......“
陌生而又熟悉的称呼让平阳公主的手再次顿了下,她合眼默诵了半句佛号,方才转过头,看着眼前早已不再是小丫头的少女,伸出手轻抚她的发髻。
“不怕...“平阳公主的目光穿过雕花木格间薄如蝉翼的素纱,越过佛龛中慈悲垂目的菩萨金身,望见了那巍峨壮丽的太极殿,“总要教他们看见,李三娘还能站着走进太极殿。“
药力如野火燎原,暂时驱散了胸肺间的钝痛。她注视着铜镜中逐渐泛起红晕的面容,指间无意识地捻动着念珠,身上平白添了几分久违的气力。看着还在一旁跪着不肯抬头的听云,她伸手虚扶,腕间佛珠发出细碎的轻响。
“你是武德初年就跟着我的。“平阳公主拭去听云腮边的泪痕,声音里带着修行人特有的平和,“我前日为你相看了一户人家,是关中子弟,在右领军卫任个旅帅。年纪虽大了些,却是可靠人。“
听云泪落得更凶。多年前关中战乱,她奄奄一息倒在路旁,是公主的车驾路过,一碗热粥、一声“带上这娃娃“,将她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此刻她死死拽着平阳公主的袖摆,腕间的沉香念珠硌在两人之间:“听云是娘子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听云不走,要守着娘子......“
平阳公主静静看着这道纤细的身影,指间的念珠缓缓转动。“傻话。“她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柔和,“世间聚散,皆是缘法。你的路还长,莫要困在这里。“
她不再多言,转身面向妆台,将最后一支金凤步摇稳稳插入髻间。凤首衔着的流苏垂珠与沉香念珠相互辉映,折射出复杂的光晕。石散的药力已在四肢百骸间奔涌开来,为她苍白的面容敷上一层薄薄的、近乎妖异的艳色,也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痛楚暂时压了下去。
她缓缓起身,繁复的礼服层层逶迤在地,行动间环佩与念珠轻响相和,庄重雍容中平添几分超脱。方才那一瞬间流露的温情,已被尽数收敛进菩萨低眉般的慈悲里,此刻的她,又是那个曾号令千军万马、威震关中的平阳公主。
她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暮色,像是忽然记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平淡无波:
“霍国公今日……可曾回府?”
听云已拭泪起身,低声应道:“国公爷下朝后,便直接往宫中赴宴了。”
平阳公主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几不可察。这样也好,省去了同车而行时,彼此相对无言的虚与委蛇。
“走吧。”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
车驾碾过长安城青石铺就的街道,辘辘声响在暮色中格外清晰。车厢内,平阳公主闭目倚靠着软垫,感受着石散药力在体内与病痛激烈拉锯——那股虚浮的力量撑起了她的形骸,却让心底的疲惫愈发深沉。太极殿的灯火、隐约的丝竹,都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连同那殿宇之下涌动的暗流:属于李唐皇室的家国天下,还有兄弟们日渐微妙的角力。
走完朱雀大街最后一段石板路,公主的车驾缓缓停驻。内侍躬身掀开车帘,喧嚣的人声与暖融的灯火气息扑面而来。承天门外,各式华盖马车络绎不绝,身着朱紫官袍的勋贵与命妇们正相互见礼,谈笑风生,由引路的宫人恭敬地引入宫内。
平阳公主扶着内侍的手臂稳步下车,未在门前停留,径直经由皇室通道入内。方一走近,太极殿的巍峨身影便矗立眼前。殿宇在无数灯烛映照下恍如白昼,飞檐勾连着长安的夜空。殿内丝竹悦耳,觥筹交错的清脆声响与鼎沸人声交织,烘托出盛宴正酣的热烈。
当她独自踏上汉白玉铺就的漫长玉阶时,周遭的喧哗微妙地凝滞了一瞬。无论是肃立旁的金甲禁卫,还是手捧金盘玉盏、穿梭不息的宫娥,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这道雍容而孤清的身影上。
她未侧目,只微微调整呼吸,感受石阶的冰凉透过鞋底。随即一步一顿,稳稳向上行去。繁复裙裾在阶上逶迤,环佩在寂静中发出清越的轻响。
就在即将步入殿门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自偏殿赶来,险些与她撞个满怀。
“阿姊!”
秦王李世民及时收住脚步,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但那双锐利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后,立刻染上深深的忧虑,“你……怎么来了?御医不是说……”
他未尽的话语化作紧蹙的眉头。
平阳公主停下脚步,看向这个最是亲厚的二弟,唇边泛起真切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的病气与疏离。
“二郎久在河北,自然不知长安的事。”平阳公主唇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带着几分了然与轻嘲,“那些太医署的老穷经,你也是知道的,开的方子比莲子心还温吞。阿姊我便自作主张,从关中请了位老先生。许是菩萨垂怜,新调的方子,倒比他们那套见效些。”
“况且,如此盛宴,我怎能缺席?许久未见父皇与你们,心中挂念。”
平阳公主见李世民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疲惫,眼底带着连日征战的血丝。她拨动指间念珠的指顿了下。
“二郎。“她指尖轻轻摩挲着念珠,声音沉静如水,“沙场征伐,难免造下业障。“
她手指解开串珠的金线,念珠落入掌心,沉香木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串佛珠,阿姊日日诵经祈福,已有些时日了。愿你带着它,能消解几分戾气,免得日后被这业障所困。“
“纵是你不信这些,沉香木不受虫蠹,取其性定。“她执起世民的手,将念珠轻轻放入他掌心,“你从小睡不安稳,给你戴着,或许比安神汤药管用些。”
不待李世民再言,殿内已传来内侍悠长的唱名声:“平阳公主到——”
这一声通报如石入静水,殿内喧哗乐声为之凝滞。
紧接着,让满殿宗亲勋贵愈发惊愕的是——御座上的李渊竟龙颜大悦,亲自起身,不顾天子仪制,快步迎至殿门。
“秀宁!”李渊声音带着难得的欣悦,他仔细端详女儿,见她虽清减却妆容精致,精神尚可,那异常的红润在他眼中反成病愈吉兆,“好!朕的秀宁总算大好了!快到朕身边来!”
平阳公主依言上前,敛衽为礼,动作流畅优雅:“儿臣参见父皇。得见父皇康健,秀宁便心安了。”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大殿中。
李渊亲自携了她的手,引向御座之下的首席。无数道目光追随而至,有惊叹,有探究,有欣慰,亦有难以言说的复杂。平阳公主面色平静,坦然承受所有视线,只在经过面色晦暗的柴绍席前时,眼波未曾有半分停留。
平阳公主在御座下首坐定,目光平静地扫过满殿繁华。金杯玉盏盛着琥珀流光的琼浆,珍馐美馔在烛火下泛着诱人光泽,舞姬广袖如云,乐工丝竹悠扬——好一派太平盛景。
宴至中段,李世民起身禀报河北战事。他言语简练,未多加渲染,可字句间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令在座众人恍若亲见沙场烽烟、刀光血影。
“二郎刚毅勇决,颇得用兵之要。“李渊抚须颔首,目露嘉许,继而沉吟片刻,转向太子建成:“然戡乱以武,守成以文。今河北新定,正需怀柔安民之术。大郎素秉宽仁,这招抚余众、宣慰百姓之事,便交由你来办。“又对世民温言道:“二郎当随你兄长好生研习安民之道,兄弟同心,方是家国之幸。“
殿内一时寂静。这明晃晃的制衡之术,让在座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让御座上的李渊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他目光逡巡,正欲寻个话题打破这尴尬的僵局,却偶然瞥见下首席位的平阳公主。但见她面前的金盘玉箸未曾动过,纤长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将几样果品与糕点在案上挪移排列,时而将一枚胡桃与几颗枣子推至一处,时而将一块甜糕与几粒稻谷隔开,眉头微蹙,目光凝于其上。
李渊心念一动,这倒是个绝好的话头。他脸上刻意堆起的愁容里便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探询,温声开口,将全场的注意力引了过去:“秀宁,可是胃口还不太好?朕观你今夜箸未沾唇啊。“
他目光落在平阳公主案前,见那些果品糕点被有意摆作几处,不由会意。方才的严肃神色顿时化作带着几分宠溺的无奈,指着那“阵势“笑道:
“你这丫头,在府里推演沙盘也就罢了,怎的连朕这太极殿的食案,也让你摆成了舆图?“
这一问,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平阳公主和她面前那方小小的“沙盘”上。
平阳公主似从深思中惊醒,她抬起眼,看向李渊,并未立即回答,而是伸出食指,轻轻点向那被胡桃与枣子围住的甜糕,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儿臣只是在想,这关中虽似这块蜜糕般稳固,”她拾起一根象牙玉著,划过那几粒被孤立的稻谷,“然河北凋敝,民心未附,如同这些散落的谷粒,若遇风雨,恐难自足。”接着,她的手指移向那枚被特意放得稍远的胡桃,语气微沉,“而突厥,势大力沉,远观则已,一旦南下,便是雷霆万钧。”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那几颗看似无关紧要的枣子,语意变得愈发幽深:“江淮、巴蜀,诸般势力,盘根错节,看似臣服,实则……”她说到这里,倏然停住,将后面“各有盘算”四个字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她仅凭着案几上几样寻常果点,便将大唐疆域内外的隐忧勾勒得纤毫毕现。这般洞察,莫说一个久病之人,便是那以谋略著称的秦王府记室参军事,也未必能看得如此透彻。
满座惊叹声中,柴绍将一切尽收眼底。那些投向平阳公主的赞赏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许是酒意上涌,胸中积郁多年的那口气突然翻腾起来,冲破了最后一丝克制。
“砰“的一声,琉璃杯重重落在案上。
这声响太过清脆,太极殿内霎时静得只剩烛火摇曳。知晓霍国公府个中内情的宗室们纷纷垂首,侍立的宫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平阳公主执箸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滞。那双曾挽强弓、执令旗的手,在广袖下几不可察地轻颤。她缓缓放下玉箸,象牙触及瓷盘的轻响,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霍国公,你醉了!“李渊眉头紧皱,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
柴绍却恍若未闻,醉眼朦胧地望向自己的妻子,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
“陛下设宴与众同乐,偏有人要在这里危言耸听。一介妇人,也配妄议军国大事?“
这话说得极重,连太子李建成都不禁变色。秦王李世民当即就要起身,却被身旁的长孙无忌暗暗按住袖角。
平阳公主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惊。她望着这个同床异梦多年的夫君,唇边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霍国公说得是。“
她转向御座深深一礼:“儿臣病体未愈,言行多有失当,扰了父皇与诸公雅兴,恳请准予告退。“
不待李渊回应,她已直起身,玄色翟衣曳过冰冷的地面。经过柴绍席前时,她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原来在国公心中,李三娘,终究只是个妇人。“
随之她转向御座,玄色翟衣在烛火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声音清越,却带着说不尽的眷恋:
“父皇。“
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轻轻落下,她的目光在至亲面容上一一流连。声音比平日柔和几分,像是春风拂过柳梢,又带着说不尽的牵挂。她敛衽再拜,这一礼格外郑重:
“秀宁告退了。“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步履是从未有过的从容,仿佛只是寻常家宴后的小别。玄色衣袂在烛火中翻飞,宛若凤凰展翼。
“呃...”李渊欲言又止的手悬在半空,浑浊的老眼追随着女儿远去的身影。
这孩子今日的言行举止,看似温婉知礼,却比往日的锋芒更教人放心不下。老皇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梗在喉头,最终只是颓然落下手臂。
太极殿灯火辉煌,丝竹依旧,他却无端觉得这殿宇空荡得厉害——似曾相识的寂寥,仿佛在很多年前某个相似的夜晚也曾袭来,只是隔了太久的征战与宴饮,那模糊的影子早已不真切了。此刻,唯有殿外呼啸的寒风,卷过那扇刚刚合拢的殿门。
......
玉阶之下,车驾早已候着。内侍欲上前搀扶,她却微微摆手,独自踏上车辕。玄色翟衣的下摆拖过冰冷的石阶,在月色下划出一道暗沉的痕。
归途的马车碾过长安夜的静谧。石散的药力如潮水退去,方才在殿中强压下的痛楚,此刻如挣脱牢笼的凶兽,在她肺腑间疯狂撕咬。她蜷缩在锦垫上,冷汗浸透了里衣,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娘子……“听云跪坐在她身侧,用绢帕擦拭她额间的冷汗,声音哽咽。
平阳公主艰难地掀开眼帘,月光透过晃动的车帘,映在她苍白如雪的面上。那双眸子却亮得灼人,像是将毕生余烬都燃在了这一刻。“回府……“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暗红的血点溅上听云的袖口。
霍国公府内,烛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将熄未熄。
“娘子,听云去召府医!“听云带着哭腔跪在榻前。
衣袖被轻轻牵住,那力道微弱得让人心颤。“听云...“公主的声音伴随着支离破碎的哮喘声,“笔...“一字轻如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念。
她被听云半扶半抱着搀至书案前,还未坐稳,一阵剧烈的咳嗽便猛地袭来。她不得不俯下身,单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听云慌忙铺开素绢、研好浓墨,抬头却见公主冷汗涔涔,那只本应执剑定乾坤的手,此刻悬在笔架上,颤抖得连一支笔都难以取下。
“不行……还不行……”她破碎的喘息夹杂着血腥气,每吸进一口空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只能凭着感觉望向那个乌木盒,“听云……”。
听云颤抖着倒出最后那点赭色粉末。清水搅动的刹那,瓷杯里荡漾的不是药汤,是公主正在燃烧的寿数。公主夺过杯盏时溅出的药汁,在她青白的手背上烙下灼痕。仰头饮尽的瞬间,她像濒死的天鹅扬起脖颈,任由那熟悉的灼热在血脉里奔腾——这是向无常借来的片刻清明。
当那双凤目再度睁开时,瞳孔里已没有病痛,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一把攥住笔杆,墨汁顺着狼毫滴落,在素绢上狠狠晕开。
听云跪坐在书案旁,研墨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她别过脸去,不敢让泪水模糊视线,更怕那咸涩的液体落进砚台,污了公主最后要用的墨。
烛火跃动间,她瞧见公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笔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笔下的字迹却仍一丝不苟地排列着,只是那墨迹深浅不一,显是手腕已难以维持平稳。
当笔尖在绢帛上落下最后一划,公主的手颓然垂下,笔杆在案几上滚了半圈,带着未干的墨迹,在素绢边缘拖出一道无力的痕。听云看见公主的身子微微晃了晃,连忙上前搀扶,触到她冰凉的手腕,心头猛地一紧。
听云正要扶住公主摇摇欲坠的身子,却见公主艰难地抬起眼帘,朝她轻轻摇头。想抬起的那只的手终究没能抬起,只微微动了动指尖。
“巾帼......从来......“公主的声音轻得像初雪落地,却字字清晰。听云急忙俯身贴近,听见那细若游丝的声音继续吟道:“......志不同......“
烛火噼啪一声,映得公主眼底泛起奇异的光彩。她唇边浮起浅浅的笑意,目光渐渐涣散,仿佛穿过殿宇望见了很远的地方。
“谁言......女子......“
“......不英雄......“
一片明净如洗的湛蓝天空。流云被天风推着游走,渭北平原上那面战旗旁的麦浪随风起伏,将未尽的叹息卷进风里,打着旋儿升向那片可望不可即的苍穹。
难舍,难分,难解。
缘生,缘起,缘结。
烛火轻轻一跳,彻底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