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1日,凌晨2点44分。
杨家莺从门缝里挤出来,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往后山的方向走,她的身边跟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小泥人,为了跟上女孩的脚步,泥腿迈得跟车轮子似的。
“得快点儿了,小六小七,跑起来。”
她说着一个大跨步跳上台阶,留两个巴掌大的泥人,吭哧吭哧地翻山越岭。
高考恢复后,永绥村考出去了很多批大学生,像是互相说好了,每年七月水稻移种期,大学生们会回来帮忙务农,紧接着是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等祭祀结束,部分人选择留在村里,部分人离开村子继续上学。
而天亮,大学生们会陆续回村,今晚是最后一次宵夜大乱斗,但她睡过头了,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散场,捡个胳膊大腿吃,再不济手指头也行。
她有一点点挑食,脚指头不行。
夜色浓稠似墨,包裹着整座永绥村,黑沉沉的仿佛无光的深渊,猩红黏腻的巨大月亮高悬于夜空中央,像高度腐烂的巨人的脸,低垂着眼,注视着目光所及的一切。
杨家莺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跑到半山腰的佛祠,却见里面干干净净,别说胳膊大腿,连一颗血珠子都不存在。
她累到大口喘气,撑着膝盖,感叹人生:“人果然不能随便睡觉,宵夜都没吃上。”
“喵。”轻细的猫叫在寂静的空气里响起。
杨家莺:“?”
她猛地抬头,烛火摇曳的大殿中央,端坐着一只纯黑色的长毛猫咪,金色的猫瞳呈椭圆形,尾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地面,静静地凝视着她。
“什么鬼东西。”杨家莺歪着脑袋,靠近了两步,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不断甩动的尾巴上,眼珠跟着一上一下,“你是伯伯婶子留给我的甜点吗。”
拍打地板的尾巴在空中悬停,黑猫的金瞳瞬间拉成一条细细的竖线,后背的毛发微微立起。
空气安静极了。
杨家莺又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灼灼:“这是你的触手?”
黑猫没动,也没说话。
“我也有。”杨家莺后知后觉自己可能发现了宝藏,是村子里其他人都没有的宝藏,她压着激动雀跃的心情,动用天赋。
腰部以下黑色雾气翻涌而出,瞬间将她的下半身吞噬殆尽,然后一条蠕动的、扭曲挥舞的黑色触手从浓稠的雾里冒出来。
细长的触手布满大大小小的眼睛,齐齐朝杨家莺眨眼。
“快别眨了,晕得很。”她手动把所有眼睛都合上,然后学着面前的奇怪生物,控制着触手一下下地拍打地板。
又觉得哪里不对,两条小胳膊撑着地板,也坐得端端正正。
杨家莺很有礼貌:“我叫杨家莺,你叫什么。”
黑猫皱起眉,脖子往前伸,拉成细线的瞳孔渐渐圆润,小小的猫脸展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困惑和不理解:“喵。”
“你叫杨喵?真好听,你也是来吃宵夜的吗?”
“喵。”
“我知道你叫杨喵了,谢谢。”
杨家莺的触手拍着地板,发觉她的宝藏脑子不好,可能没发育完全,阿爸说,这种小孩叫智障,好可怜,长得奇形怪状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以后怎么办。
真愁人。
“你吃饱了吗,我带你去后山抓……”她话还没说完,一道凄厉的尖叫撕破天际,穿透力强到连窗户都微微晃动了下。
黑猫瞳孔猛然收缩,跳上供台踩着莲花座攀爬到佛像顶端,继而一跃,消失在杨家莺的视线里,给她看得一愣一愣的。
反应过来后,她走到供台前抬头,发现屋顶破了个洞,猩红的月光穿过小洞,汇聚成红色光束。
“哇,它简直是天才。”
杨家莺现在的心情就像即将沉船的海盗,好不容易找到宝藏,但宝藏长腿跑了,等死之际,又发现海底有一座巨大的王国。
金碧辉煌,闪闪发光。
她要把王国抢回家,现在立刻马上。
于是,杨家莺四脚着地爬上了供台,脑袋太大,钻不出去,失败告终。
另一边。
沉寂的村庄被乍然响起的尖叫惊醒,火光星星点点地亮起,村民陆续从房子里走出来,临近凌晨三点,大家睡眼惺忪,随随便便,奇形怪状,阴暗爬行。
什么造型都有,就是没有人形。
“又要打仗了?我刚怎么好像听到哨子声儿了。”男人肚子破了个大洞,肠子拖曳在地上,走路时,拖出长长一条血痕。
他身边还有个老婆婆,脸皮松松垮垮的耷拉着,眼珠几乎全白,中间芝麻一点黑,说话时,舌头从嘴里掉了出来:“什么哨子,你听错了,是战斗机。”
“哎唷,老太婆你真是疯了,是人,是人在叫。”大爷很体面,除了消失不见的双腿和双手外,他的脑袋堪称人模人样。
老婆婆:“人有什么好叫的,我们不都是人,你腿呢。”
大爷自信甩头:“零点去佛祠赶了一趟时髦,被别人啃没了。”
老婆婆:“脑袋怎么没叫人给你一起啃掉。”
三只诡怪不远处的蓄水缸里,彭山雨藏在里面,他有两百多斤,全身上下都被卡着不能动弹,硕大的冷汗大量往外冒,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过度的紧张和恐惧导致全身的肉都在发颤。
手腕上的运动手表,心率超过160,甚至还在飙升。
哒哒哒的拖曳和恐怖的低语持续不断从缸外传进他的耳朵。
他不明白,明明在家里好好地直播打游戏,眼见着三周目通关,房间的电压忽然不稳,闪了一下,再睁眼,他就来了这么一个鬼地方,想着敲门问问情况。
哪知道开门的是个全身没有皮肤的纯血肉人,他当场就呆住了,然后血肉人说话了,问他大半夜的要干什么。
没有皮肤的纯血肉人说话了!它说话了,它竟然说话了!!!
彭山雨发出了这辈子最刺耳的求救,响彻云霄的尖叫,然后一拳把懵逼的血人打回了屋子。
很明显,他的尖叫引来了更多的诡怪。
以及血肉人的仇恨。
蓄水缸内空气稀缺,他长时间捂着嘴,鼻子半堵住,没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快窒息了。
砰,砰,砰,砰。
一阵有规律的撞击声从远到近,停在蓄水缸外面。
然后是持续性的寂静。
曾经看过的恐怖片在大脑内疯狂放映,彭山雨脑补到头皮发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无法获取空气,胸腔内隐隐泛起刺痛感,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要猝死了。
“找到你了。”
“……?”
他呆滞地看向头顶盖子,好端端的还在,蓄水缸内漆黑一片,诡怪在哪里找到他的?
诡怪很有耐心:“我看着你哦,你流了好多汗,在发抖。”
嘀嗒,有什么东西坠在他的后颈,冰凉又阴冷,这下他连呼吸都不敢了,长期缺氧,眼珠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浑身大汗淋漓,强烈的窒息甚至产生了耳鸣。
诡怪的声音扭曲重叠。
“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
仿佛被低语声蛊惑,他缓缓低下脑袋,蓄水缸靠近底部,有一道拇指大小的缝隙,缝隙里是一只凸起的不断转动的眼珠。
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彭山雨感觉自己心脏彻底停跳了,身体一软,失去意识。
黑猫从后山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村里,就见奇形怪状的村民们扎堆围在一起,每个人都保持着一点距离,围成了一个不太规整的圆。
他歪了歪脑袋,尾巴朝下,无声无息地从空隙里钻进去。
最中间躺着一个睡死过去的胖子,目测两百多斤,全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穿着不知道什么颜色的T恤,躺得四仰八叉的,对周围流口水的诡怪毫无察觉。
黑猫看着他随呼吸而上下起伏的大肚子,猫脸再次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刚刚是他在叫吗,跟哨子似的。”
“肯定不是,他都睡着了,睡着的人怎么叫,瞧着是生面孔,村外来的?”
“他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啊,我饿了,想吃。”
这句话一出,互相交谈的低语瞬间停止,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胖子,口水从微张的嘴里流淌而出,寂静的氛围里,一个小孩的声音乍然响起。
“是我发现的,我应该吃第一口。”
黑猫抬头看去,正对面有个头朝下,脚朝上的小男孩,走路时,脑袋撞击地面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盯着胖子的目光,几乎凝为实质。
“他刚才打了我一拳,我才是应该吃第一口的人。”没有皮肤的血肉人站出来。
很快,村民们为了谁先下嘴而争吵起来,夏天的夜晚很短,暮色从漆黑变成了浓重的深蓝,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杨家莺就是这个时候从后山跑回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闪闪发光的她的王国,兴奋之际,发觉本该熟睡的人们,齐刷刷地站在外面。
她好奇地凑过去,没等看清,争吵不休的村民们像是被吓到,瞬间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而通道中央,黑猫静静地蹲在原地。
“莺莺啊。”
“是莺莺啊。”
“莺莺。”
村民们层次不穷地说着同样的话,原本盯着胖子的眼睛此刻都死死盯着杨家莺。
杨家莺是个有礼貌的小孩,她动用天赋,黑色触手从黑沉沉的雾气里钻出来,触手上疯狂转动的眼睛,盯住了每一个人。
而她自己则盯着黑猫,眼眸弯成月牙状:“杨喵,我来抢……带你回家。”
黑猫:“喵。”
杨家莺:“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了,谢谢。”
黑猫:“……”
村民们被触手上的眼睛盯得浑身难受,抓耳挠腮,随地乱爬,只剩脑袋和身体的大爷,阴暗扭曲的蛄蛹到杨家莺身边:“是猫,是猫,莺莺啊,爷爷我年纪大了,没几天活头了,快收了你的神通。”
“好的,爷爷。”杨家莺觉得自己简直是全天下最听话,最有礼貌的小孩,她收回天赋,笑眼弯弯,“我见过猫的,爷爷,猫不长这个样子。”
大爷想抓头,但他的手被别人啃了还没长出来,蹭了蹭隔壁老太婆的衣服,解释道:“你年纪小,见到的都是异变后的猫,没异变前的猫,就长这个模样,我屋里以前养了四五只,没错的。”
永绥村内所有动物受血月影响,呈异变形态,相较于人类,动物的异变更为夸张和恶心,杨家莺看着毛茸茸的长毛黑猫,脑海里却是半人高脊背有两条细长手臂,全身覆盖着一层黏腻的会流动的黏液,獠牙上翻,一口能把她脑袋当西瓜咬碎的猫。
前者是刚出生的宝宝椅,后者是载着一万个人的巨型坦克。
杨家莺有些失望
沉在水底的王国,本质上是被时间遗忘的废墟,它躲过了一小段时间的追杀,但现在时间杀红了眼。
她可以抢一个智障小孩回家,但不能抢一架巨型坦克,阿爸和阿妈会把她和杨喵一起扔出门,去外面流浪。
她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黑猫的身上挪开,转向躺在人群中央的大胖子:“他是谁?”
村民们的注意力同时被转移,低喃起来。
“不知道。”
“没见过,可能是从村外来的,也可能是哨子成精了。”
“我觉得他跟燕子婶长得有点儿像,会不会是她家大学生回来了?”
此话一出,空气再次凝滞,包围圈瞬间缩小,大家弯着腰低着头仔仔细细地俯视着胖子的脸,个别几个嘴馋的村民口水啪嗒啪嗒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