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太阳下山,终于卖完了所有的鱼,我张罗着帮王川收拾摊子,把他连同特意留下的两条鲤鱼一起先送回了家。
鲤鱼刺多,肉也不太好吃,通常都是我们留下自己吃的。王川现在正是用脑子的时候,多吃点好的补补身体总是没错的。
见到四下无人,我先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群修士奔向的地方,又回忆着山里的地形,心里有了决断。
好久没做这种事了,不知道手生了没有。
想也没想的,我从小路走,绕着山默默晃悠了两圈,顺手在山脚下捡了点柴火。
现在这个时候山上基本上都没有什么人,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又认真地看了看地上的标记,确定没有问题了,我这才提起裙摆回家。
夜色弥漫,有几只萤火虫在空中明明灭灭,发出微弱的光。
走着走着,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有些东西真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比如,我睚眦必报,就算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我也依然不改。
狗咬了我我为什么不能咬回去?
他让我不爽了我就一定会重拳出击。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山脚下就发射了讯号。紫色和绿色的光交错倒映在我的脸上,我面无表情地嗤笑一声。
白天见到的那群白衣修士像是下饺子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我留下的陷阱里,接着整齐划一地爆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差点绷不住,扶着一旁的树笑得一抖一抖的直不起腰来。
不是我说。
这种简单的陷阱我用来抓兔子都不一定能抓到。
这帮傻子是真的没用。
刚刚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再加一层咒法的我真是个笨蛋。
几个少不更事的弟子被吓到,一个个气的脑袋直冒烟,“谁!是谁设的陷阱?!”
这两年凌霄宗的弟子中寒门出身的逐渐占据下风,新入门的弟子里有七八成都是来自江南或是京城的世家子弟,其中傅家和路家占大头。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也不服谁,碰上突发情况第一反应竟然是互相指责和抱怨。
“你怎么带的路?”
“你没长眼啊?”
“能不能别吵了,现在应该先想办法出去!”
“大半夜的。真不怕遭报应!”
我撇了撇嘴,转身离开。
没什么意思。
自命不凡地看不起凡人,可他们现在丑态百出的样子还不如凡人。
毕竟一个人掉进去可以说是他蠢,一群人掉进去就只能说明蠢是会传染的。
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有些恶趣味地放慢了行走速度。
你看,无论是谁,是贩夫走卒亦或者是仙门百家,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恶意时都难以做到体面。
我嘴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只听一阵破空声传来,视线中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手极快,我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
树影绰绰,我心下一沉。
一个紫衣修士御剑而来,长发披散,左耳上缀着一枚小小的耳铛,脚蹬一双鹿皮皂靴,在空中转了一圈才堪堪落地。
男人面无表情,表情绷得紧紧的,显得下颚线更加清晰明了,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与冷淡。
皱眉看了一眼大坑中的少年们,青年眼中不加掩饰的嫌弃,眉头狠狠皱着,平添了几分冷淡与漠然,看起来就带着一股子自命不凡。
我的身体僵硬一瞬。
垂下眸子,我隐匿身形,不动声色地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他一抬手,一张巨大的缚灵网兜头而下,把那群失足掉进陷阱里的年轻弟子们像是打渔一般网了出来。
一群人脸贴脸,肩挨肩的,像是从没这么狼狈过一般,个顶个的脸红脖子粗,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男人像是嫌麻烦,直接一挥袖,缚灵网应声张开,一群白衣修士就这样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
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啊。
一群半大小子虽然对他的做法有些不满,可是出于慕强心理,再考虑到他在宗门的地位和修为,还是怯懦地不敢说什么,在一旁点头哈腰连连道谢。
“路师兄好。”
“多谢路师兄。”
路矜白眼皮都懒得抬,只是沉默地盯着陷阱周围残留下来的咒法,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他收回视线,垂眸摆弄袖口,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左手手腕上缠了一条粉色的发带。
面对着少年们的示好并不回应,像是多看他们一眼都嫌烦似的,动了动耳朵,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他猛得抬头,冰冷的眼神直直地看向几里外我的方向。
仅仅是动了动手指,与他相隔几十丈开外的我面前用来遮挡身形的树影与枝叶就被尽数拨到了一边。
即便是我也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的修为似乎进展飞快。
我抠了抠脑袋。
路矜白皱了皱眉,声音冷冽,“你是什么人?”
他向来如此,从不会好好说话。用的最多的就是反问句,让人听了就想抽他。
这种被质问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我摸了摸头上不经意插上去的一片草叶,笑了笑,“这里的村民而已,怎么?这也碍了你们的事儿?”
路矜白似乎是对我的语气感到很不满,狠狠地皱了下眉,声线冷淡,“你应该从哪来的回哪去。”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同样的,你们也应该从哪来回哪去,”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几个年纪小的修士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我的视线如同看一个死人。
我不避不让,直直地与他四目相对。
路矜白却意外的没有发怒,身体却微微战栗。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缎带,笑意却不达眼底,“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回到哪里去呢?”
有轻微的威压从他身上释放出来,周围的人默默给我们让出了一圈空间,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孬种。
我都说了我是凡人。
对凡人施压,路矜白,你可真有本事。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们每个人身上都佩戴着剑,我记得有个放很多剑的地方,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
众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我对他们的困惑视若无睹,佯装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月光斜斜地照了下来,撒了我们满身满脸。
装模作样地思考了半天,恍然大悟似的,我猛的拍了拍手,“哦,剑冢。”
周围霎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恍若未闻,对他甜甜一笑,露出左边脸颊一个浅浅的梨涡,“你说的呀,从哪来,回哪去。”
“村民就应该回到村子里去,那你们就应该……”
路矜白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了。
傻子都听出来了。
我在拐弯抹角骂他们是一帮子贱人。
贱人就应该回到剑冢里去。
几个沉不住气的少年气得不行,一个两个的想冲上前来跟我理论,却见他手指微微蜷了蜷,看向我的目光沉沉,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我和他对视良久,还是率先移开了视线。
也不管他什么反应,无论他这人再怎么没品,也总不会对凡人动手。
除非他想被宗门通报训斥。
怎么可能呢?
他这种人最要面子。
我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施施然离开,把身后一帮脸黑如碳的人甩到身后。
刚刚那几个想要冲上前来跟我理论的少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小心翼翼地觑着路矜白的脸色,却看到他们这位一向不近人情的二师兄脸上居然少见的出现了一瞬的放松。
带着些庆幸,带着些释然,甚至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只是那异样就好像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快得仿佛是他们的错觉。
几个少年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
他们向来是不敢惹这位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拿人练手出气的二师兄的。可偏偏这次大师兄外出执行任务,他们只能靠路矜白来带。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已经离开一段距离的浅粉色身影。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直到走出很长一段距离我才有些麻木地收起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笑。
我垂眸,鼓着腮帮子吹了吹手心因为紧张而被吓出的冷汗。
有时候真的很感谢我的体质,越是紧张,越是手足无措,反而脸上就越是平静
还是太冲动了,不应该和他们正面对上的。
可问题在于路矜白他当时的速度太快了,我根本就躲闪不及。
不管怎么样,这个村子是不能再待了。
沉下眉眼,只觉得心里一片荒芜。
他们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又莫名其妙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是为了引出什么人。
眼看着家里的灯火离我越来越近,我提起裙摆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往回跑。
周围的风景一帧帧掠过,过往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伴随着我的心跳声一一呈现。
过去了。
都过去了。
我现在是十六。
东躲西藏是没有用的,无论未来如何,过去如何。我至少要把握住我所能拥有的。
刚触碰到木门,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婆婆,我回来了”,就被一阵大力拽进了一个清冷又熟悉的怀抱之中。
我的笑容戛然而止。
桃花村里的人休息的都早,我今天回来得已经算是比较晚的了,四周一片漆黑,环境静谧无比。
能够听到我猛然加速的心跳声。
这怀抱令我汗毛倒竖。
没有气息,没有灵力波动,我甚至来不及分析他是不是一早就守在这里的。
我早该想到的。
故人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面前,那个人早晚也会来。
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到的,又为什么会认出我?
越想越心惊,我死死咬住嘴唇把灵力聚集在右手狠狠往后一击。
居然打中了。
那人被我打的闷哼一声,却依然不肯松手。
男人的手臂箍得我生疼,像是铁钳一般掐住我的腰,无论我怎么扯他都纹丝不动。
有淡淡的冷香萦绕在我的鼻尖。
这味道太过熟悉,让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像是察觉到了我想做什么。
他并不言语,只是微微用力,把我按在了墙壁上,接着从后面完全地覆盖住了我。
是一个绝对掌控的姿势。
我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打在我的耳垂,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后颈,激得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让我想起了年少时一个人去山上采药,结果遇到了一条巨大的黑蛇。黑蛇也是“嘶嘶”地吐着信子,金色的竖瞳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那种气味伴随着巨大的阴暗,潮湿和密不透风的黏腻感,就如同现在。
我张嘴想喊人,却被一双干净修长的大手捂住了嘴。那只手上带着薄茧,指腹和掌心粗糙,是常年拿剑导致的。
视线里能看到地上两道交缠的人影,他的影子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把我牢牢地包裹住,带着十足十的不管不顾。
过往的痴缠再次在我脑海中一阵阵浮现,直到现在,我能想到的,关于他的样子,竟然还都是微笑的模样。
隐隐约约感觉到眼眶有些酸涩,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暗骂自己没出息。
仿佛是在压抑什么极大的痛苦,他的喘息骤然粗重起来,手指轻轻落在我的唇上,缓慢摩挲。
好羞耻。
好羞耻。
他一手捂住我的眼睛,迫使我抬起头来,另一只手缓慢抚摸着我的脖颈,我不得不仰起头来,是一个索吻的姿势。
在他要倾身下来时,我动了动手指,把灵力注入右手,试图反手给他一巴掌,却眼前一花,脚步踉跄地再次跌进他的怀里。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他轻轻抱住了我,不同于刚刚的强硬,这次带着些安抚的意味,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
半晌,我觉得身体一轻。
他终于放开了我。
迫不及待地扭过头去,却发现四下无人。微弱的月光下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飞虫扑闪扑闪,一遍一遍地绕着屋檐下的灯笼没头没脑地转着。
如果不是空气中还残存着那人留下的松柏香,我甚至会以为刚刚是我的幻觉。
整个街道落针可闻,只能听到我一个人有些凌乱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
我静默半晌。
在这一片漆黑中绝望地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