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檀香的青烟袅袅升腾,在凝滞的空气中划出无形的轨迹。
林婉儿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膝盖抵着冰冷坚硬的地面,酸麻之感阵阵袭来。
但她全身的感官都异常敏锐,清晰捕捉着书案后父亲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她能听见父亲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能感觉到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探究。
那目光不再是往日里的漠然,而是充满了惊疑、震撼与难以言喻的复杂。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终于,林宏远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几分,少了烦躁,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情绪:“你……起来回话。”
“谢父亲。”
林婉儿依言起身,垂首站立,姿态恭顺,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久跪后的不稳。
林宏远并未立刻追问账法,而是将话题引向看似无关之处:“你生母……还留下了些杂书?”
在他记忆中,那个沉默怯懦的侍妾并无特别之处。
林婉儿心中警觉,明白父亲在探究根源,她依旧沿用之前的说法,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与感伤:“回父亲,生母去得早,留下的东西不多,只有几箱旧物。女儿……女儿往日愚笨,不曾细看。前些日子病中无聊,才翻出来看看,多是游记杂谈,其中夹杂着些残破书页,‘四柱清册’之法便是从中所得,只是记载不全,女儿一知半解,未能深究。”
她将一切归咎于“残破书页”和“一知半解”,既解释了来源,又掩盖了自己过于“精通”的嫌疑。
林宏远目光深邃,不置可否。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书案,发出笃笃轻响。
他并非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那方法的价值实实在在。
无论女儿从何处习得,能在此时提出且阐述清晰,便证明她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你且说说,若用此法清理眼下这些账目,该从何处着手?”
林宏远换了种方式考校,指向桌上那堆混乱的账册。
这是个实际问题,远比空谈理论困难。
林婉儿心中稍定,知道父亲开始认真考虑她的建议。
她微微抬眸,快速扫了眼账册,略作沉吟便开口道:“女儿浅见,不必追溯所有旧账,以免徒增繁琐。可先划定明确时段,如本月或本季度。然后,将此期间所有钱粮往来事项,无论大小,按‘来’与‘去’、‘增’与‘减’的原则分类,记入不同名目。每笔记录都要确保‘来’与‘去’数额对应平衡。起初或许繁琐,但厘清基础后,后续核查、汇总便一目了然,也易发现错漏及……不谐之处。”
她特意在“不谐之处”稍作停顿,暗示可能揪出账目中的猫腻。
林宏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思路与他手下那些只会埋头苦算、越算越乱的账房先生截然不同。
清晰、高效,直指核心。
尤其是“分类”和“平衡对应”的思想,堪称治理混乱账目的法宝。
他看着眼前瘦弱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庶女,实在难以将如此缜密的思维与她联系起来。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你平日里……还看些什么书?”
林宏远的语气不知不觉缓和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意味。
“回父亲,女儿愚笨,只识得几个字,偶尔看看《女诫》《列女传》,还有生母留下的那些杂书。”
林婉儿依旧把自己包装成“偶然得之”的幸运儿,绝不轻易展露更多。
林宏远沉默片刻。
他知道有些事不宜深究。
无论女儿是天赋异禀还是另有际遇,她此刻展现出的价值实实在在。
一个能帮他解决难题的女儿,和一个默默无闻、可随意打发去联姻的女儿,分量截然不同。
他挥了挥手:“好了,此事我已知晓。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别对外人提起。
“是,女儿明白。”林婉儿恭顺行礼,缓缓退出书房。
直到走出外书房院落,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林婉儿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与永宁侯这样的人物交锋,哪怕只是短暂对话,也让她心力交瘁。
但,值得。
她抬头望向侯府上空被高墙分割的天空,夕阳余晖为冰冷的瓦砾镀上暖金色。
她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在侯府的处境将彻底改变。
果然,变化比想象中更快。
她回到小院不久,还没来得及和小桃细说经过,院门外便有了动静。
这次来的不是李嬷嬷,也不是大厨房的婆子,而是林宏远身边的另一个长随,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抬进来一个半新的箱笼。
“三小姐,”长随态度恭敬,“侯爷吩咐,天气转凉,给三小姐添些用度。这里面是新炭和过冬的棉被。另外,侯爷说,三小姐身子弱,禁足期间也不能荒废学业,特准许您恢复纸墨供应,若有需要的书籍,可列个单子,让人去书房领取。”
小桃目瞪口呆地看着箱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婉儿心中微澜,面上却依旧温顺:“多谢父亲关怀,有劳了。”
长随走后,小桃迫不及待地打开箱笼,里面是上好的银霜炭、蓬松柔软的新棉被,还有几匹颜色素雅、质地不错的棉布。
“小姐!侯爷……侯爷他……”小桃激动得语无伦次。
林婉儿抚摸着温暖的棉被,感受着指尖的柔软,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
这不仅是物质上的改善,更是风向转变的明确信号!
父亲的态度,如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可以想见,这个消息会以多快的速度传遍侯府每个角落。
锦华院内的王氏,听到心腹嬷嬷的禀报后,会何等震怒。
而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又会以多快的速度调整对这位三小姐的态度。
林婉儿知道,自己成功利用账目之事,在父亲心中撬开一道缝隙,为自己赢得了喘息之机,以及……一张暂时抵御王氏“釜底抽薪”之策的护身符。
至少,在父亲确认她的“价值”被充分利用之前,那桩与赵家庶子的“好亲事”,应该可以暂时搁置。
然而,她也清楚,自己已置身于更明亮的灯光下,也引来了更深的忌惮。
未来的路,依旧步步惊心。
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风雨的林婉儿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仍沉浸在兴奋中的小桃吩咐道:“把东西收好,低调些。另外,准备纸笔。”
“小姐,您要写什么?”小桃不解。
林婉儿目光沉静,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
“是时候,好好规划一下,生母留下的那些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