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后的那次短暂相遇,恰似一滴清水滴入滚烫的沙地,刹那间便消失无踪,没在侯府后院留下多少明显的印记。
表面上,一切仍按既定轨道前行,王氏的打压并未明显放松,下人们的态度依旧带着几分敷衍,深宅里的日子依旧压抑而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林婉儿敏锐地发觉,那方递出去的素帕并非毫无回应。
几日后的黄昏,小桃像往常一样去大厨房取晚膳,回来时却比平日晚了小半个时辰,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神秘,脚步也比往常轻快许多。
“小姐,小姐!”小桃轻轻关好院门,将食盒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后快步走到林婉儿身旁,声音压得极低,“您猜猜,刚才奴婢去取晚膳时碰到谁了?”
林婉儿正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天光,在沙盘上练习一个复杂的篆字。
沙盘是她用粗陶盆装着细沙自制的,虽简陋,却能反复使用,节省了纸张笔墨的开支。
听到这话,她头也不抬,指尖的小木棍仍在沙面上移动,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是四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杏儿!”小桃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雀跃,“她趁周围没人,悄悄塞给奴婢一个小包袱,说是四小姐特意让她送来的谢礼,感谢您那日在假山后递的帕子,还叮嘱您千万别声张。”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普通蓝粗布包裹的小包,包裹缠得层层叠叠、十分仔细,显然是怕被人发现。
小桃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并非金银珠宝、珍稀之物,只是几块品相不错的松烟墨锭,两支笔杆稍显陈旧但笔尖完好的毛笔,以及一叠略显粗糙、却裁剪整齐、尚可书写的麻纸。
林婉儿的笔尖在沙盘上猛地停住,细沙被戳出一个小坑。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些笔墨纸砚上,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讶异。
这份讶异并非因礼物贵重,恰恰相反,这些东西在侯府根本不值一提,但对她和林薇这样被克扣用度、连基本所需都难以保障的庶女来说,却是极为难得的宝贝。
墨锭虽非上品,但研磨后字迹清晰;毛笔虽半新,却能挥洒自如;麻纸虽粗糙,却足以书写文字。
林薇能送出这份礼,显然花了很大心思,甚至可能冒着被王氏或嫡姐发现的风险——毕竟,在这侯府里,庶女之间私下赠送东西是不被允许的。
这不仅是一份谢礼,更是一种无声的回应,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是一个隐晦的结盟信号。
林婉儿心中因处境艰难而生的郁闷,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悄然驱散,嘴角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收起来吧,小心点,藏在箱子最底下,别让人瞧见。”
林婉儿吩咐道,语气依旧平静,眼底却多了几分笃定。
看来,那日她在林薇心中种下的那颗“种子”,并非落在顽石上,而是落在了尚有生机的土壤里。
有了这些笔墨纸砚,林婉儿终于能摆脱简陋的沙盘,更高效地书写和记忆。
她不像府中其他闺阁女子那样,去抄写《女诫》《内训》这类束缚女子言行的书籍——在她看来,那是对时间和精力的极大浪费。
她要学的,是能让自己在这深宅后院立足、甚至掌控自身命运的“有用之学”。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凭借原主残存的记忆,结合自己穿越而来的认知,开始系统地梳理这个时代的文字、礼仪规范、朝堂格局,以及永宁侯府乃至京城各大权贵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她把那些拗口的官职、复杂的亲眷关系、隐晦的利益纠葛,都用自己能看懂的简略符号和图表记录下来,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张又一张麻纸。
她如同一个最刻苦的学生,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直到深夜才歇息;又似一个最谨慎的谋士,反复推敲每条信息的价值,分析每个人的立场和软肋。
她深知,在这信息闭塞、人心难测的深宅大院里,知识就是力量,信息就是武器。无知和愚昧,才是最致命的毒药。
与此同时,林婉儿也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
原主这具身体太过孱弱,自幼营养不良,又常年郁郁寡欢,稍一吹风就生病,这样的体质根本经不起任何风浪。
每日清晨,天色未亮、无人注意时,她会在院内慢慢踱步,活动僵硬的筋骨,练习调整呼吸的方法——那是她前世在书中看到的简单养生之法,虽不能强身健体,却能慢慢改善体质,增强耐力。
她还会借着洒扫庭院的机会,有意识地增加运动量,哪怕只是弯腰扫地、提水浇花,也坚持做到最好。
小桃起初不理解,只当小姐是闲得无聊,后来见小姐的脸色渐渐红润了些,不再像从前那样苍白得吓人,才隐约明白小姐的用意,也越发用心地配合她,每日早早起身,帮她留意院外的动静。
物质上的匮乏仍是最大的困扰。
王氏的打压从明处转到暗处,虽不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克扣饭菜、缩减炭火,却在月钱、衣物、首饰等方面变本加厉。
林婉儿的月钱已经三个月没发了,身上穿的还是洗得发白的旧衣,冬日将至,连一件厚实点的棉袄都没有。
想从根本上改善处境,指望父亲永宁侯的怜悯,或是王氏的幡然醒悟,无异于痴人说梦。
林婉儿很清楚,她必须找到一条能自己掌控的路,一条能增加自身分量、摆脱对侯府完全依赖的路。
这日午后,林婉儿正对着纸上勾勒的侯府人际网简图沉思,琢磨着如何进一步拉拢林薇,巩固这微弱的联盟。
小桃在一旁缝补着林婉儿那件破旧的披风,一边缝补,一边忍不住嘟囔抱怨:“小姐,咱们这月钱都快三个月没影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添件新衣裳了,就连想让门口的婆子帮忙带点外面的针线活来做,都使唤不动了——那些婆子,没好处是绝不会帮忙的。”
月钱?
林婉儿心中猛地一动。
是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不能一直处于被动接受施舍(哪怕是被克扣后的施舍)的状态,她需要有自己的收入,哪怕微薄,也是摆脱依附的第一步。
她忽然想起原主早逝的生母柳姨娘。柳姨娘虽是庶出,却出身书香门第,嫁入侯府时,带了一点极其微薄的嫁妆——据说包括两个不起眼的铺面和城外的一小块田庄。
只是柳姨娘去世得早,原主年纪尚小,无力打理,这些产业便一直由公中代管。
府里的人都说,那些铺面位置偏僻,田庄土地贫瘠,年年亏损,早已成了烫手山芋,无人过问。
以前的原主自顾不暇,满心惶恐与不安,自然无力也无心过问这些产业的状况。
但现在,林婉儿却从这看似亏损的产业中,看到了一线生机。
即便产业亏损,那也是实实在在的产业,是能产生价值的东西。关键不在于产业本身,而在于如何经营。
只要经营得当,哪怕只有微薄的收入,也能让她和小桃的日子好过些,更重要的是,这将是她摆脱侯府束缚、建立自身根基的第一步。
“小桃,”林婉儿抬头看着丫鬟,语气带着几分郑重,“你仔细想想,关于我生母留下的那些产业,你还知道什么?比如那两个铺面具体在哪里,做什么生意,现在由谁打理?”
小桃被小姐突如其来的严肃语气弄得一愣,停下手中的针线,仔细回想了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说:“小姐,奴婢知道的也不多,都是以前听厨房的张妈闲聊时说的。好像有一个铺面在南街的巷子里,是个杂货铺;还有一个在城西,好像是个绸布庄。至于打理的人,张妈说好像是夫人那边派去的远房亲戚,具体是谁,奴婢就不知道了。”
小桃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姐,您问这些干啥呀?那些铺子早就没人管了,听说年年都要往里贴钱,夫人那边都懒得提了,您何必费这个心思?”
“贴钱,是因为没有好好经营。”
林婉儿目光沉静,语气笃定,“要是能找到其中的问题,加以改进,未必不能扭亏为盈。哪怕只是微薄的收入,对我们来说,也是雪中送炭。”
她没告诉小桃,这不仅是为了改善生活,更是为了争取独立的资本。
只是,如何才能插手这些产业的经营呢?她一个深闺少女,被禁足在小院里,无人脉、无钱财、无势力,连府门都难得出一次,更别说去管理远在街市的铺面了,这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婉儿皱紧眉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破局之法。
或许可以先找到打理铺面的人?或许可以想办法拿到账本,看看亏损的真正原因?但无论哪种方法,都需要人脉和机会,而这正是她目前最欠缺的。
正当林婉儿为如何插手生母产业之事苦苦思索、毫无头绪时,一个更紧迫、更致命的危机,已悄然降临,容不得她再慢慢谋划。
这日上午,天空阴沉,寒风凛冽,院子里的落叶被吹得四处乱飞。
李嬷嬷再次出现在林婉儿的小院门口,这次,她脸上没了往日的冰冷刻薄,反而带着一种夹杂着虚假怜悯和真实傲慢的复杂神情,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三小姐,”李嬷嬷站在院子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婉儿,例行公事般地传达着王氏的最新“关怀”,“夫人念您禁足多日,想必静思己过,已有长进。眼看着您年岁渐长,这终身大事,夫人也一直放在心上,从未有过半点懈怠。”
林婉儿心中一动,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恭顺的模样,垂着眼睫,轻声应道:“劳母亲挂心,婉儿愧不敢当。”
“三小姐不必谦虚。”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语气里的傲慢毫不掩饰,“近日,夫人已经为您物色到了一门极好的亲事,特意让老奴来告知您一声,让您有个准备。”
林婉儿的心跳微微加快,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静静等待下文。
李嬷嬷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对方是城西兵马司赵指挥使的庶子。虽说他是庶出,但赵家家大业大,良田千顷,家境十分殷实。那位赵公子也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与三小姐您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夫人说了,这门亲事,是她费了好大的心思才为您谋来的,您可要好好感激夫人的一片苦心。”
李嬷嬷说得冠冕堂皇、含糊不清,但“城西兵马司”“庶子”“家底丰厚”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再加上她那微妙的神情,林婉儿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猫腻。
什么“一表人才”“文武双全”“门当户对”!
她虽被困在深宅,却也听过城西赵指挥使的名声。
那赵指挥使本是行伍出身,性情粗野暴戾,家风混乱不堪,府中姬妾成群,争斗不断。
而他的庶子赵鹏,更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性情顽劣,欺压百姓是常事,年近二十却无一技之长,全靠家里的钱财养着,是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无赖。
王氏这哪里是为她说亲,分明是要把她推进火坑,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她这个眼中钉!
一旦嫁入赵家,以她的身份和处境,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只会成为赵鹏的玩物,受尽欺辱,最终的结局只怕比在侯府更为凄惨,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多久!
一股寒意自脚底猛地蹿至头顶,林婉儿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尖锐的疼痛传来,却让她保留了一丝清醒。
她脸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连半分抗拒之意都不敢流露,只是垂下眼睫,声音微弱,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茫然:“母亲……母亲为婉儿劳心费力,婉儿感恩不尽。只是……只是婉儿还在禁足期间,且年纪尚小,还想多在母亲身边尽孝几年,婚姻大事,能否……能否再缓缓?”
“三小姐的孝心,夫人自然明白。”李嬷嬷脸上的笑容愈发虚假,语气带着不容违抗的强硬,“只是这女子的青春易逝,良缘更是难遇。夫人也是为您的将来考虑,才如此用心。您先做好心理准备,过几日,夫人便会告知侯爷,尽快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说罢,她也不等林婉儿再开口,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转身就走,院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好似隔绝了林婉儿最后的希望。
院子里再度恢复寂静,唯有呼啸的寒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婉儿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仿若坠入冰窟。
她终于明白,王氏已彻底失去耐心,不再满足于内宅的小打小闹,而是要动用“婚姻”这一终极手段,将她彻底逐出侯府,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招,釜底抽薪,着实狠毒至极!
在这个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女子无法自主决定自己的婚姻。
她一个无权无势、连父亲的面都难见到的庶女,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
除非……除非她能在这门亲事确定之前,证明自己有更大的价值,让永宁侯觉得把她嫁给那样一个纨绔子弟,是侯府的损失;或者,她能找到比赵鹏更“合适”、且愿意娶她的人!
无论选哪条路,都难如登天!
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紧迫。王氏显然不会给她太多时间,或许过不了几日,这门亲事就会敲定,到那时,她再想反抗,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陷入绝境。
她必须尽快行动,在王氏彻底定下这桩“好亲事”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桌上那些刚到手不久的笔墨纸砚上,落在那张勾勒着侯府人际网、记录着各种信息的草图上。
或许……她该冒险一试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也要紧紧抓住!林婉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原本沉静的目光里,添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