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楚砚第一次见面那天,简一刚错过了自己的十七岁生日。
一年前的同一天,她收到了苏市外国语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得在两居室的小破屋里跑了三圈。
一年后,七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三十五分,简一推门从「幺二八」台球馆走出来,眼周的黑眼圈让她看上去像林正英电影里的小僵尸。工作了一天的疲惫让她并没有注意到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
可塌着腰耸着肩走出旋转玻璃门时,她撞到了那块八寸的草莓蛋糕。于是蛋糕的主人只能停下脚步,被她留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简一垂着脑袋,伸手蹭掉自己胯上粘上的奶油,又蹲下清理那蛋糕的残骸,嘴上还忙着理赔,“多少钱,我赔给您。”
“该怨你吗?”
听到这句话时,简一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黏腻的蛋糕,地上的蛋糕体混着泥土被她垒在原本的蛋糕盒里。
她半蹲着仰起头,面前出现了一张绿色包装的一次性湿巾,还没接过来,那男人却撤走了湿巾,紧接着也蹲了下来。
“是我的错。”他说,然后撕开湿巾,微笑着递给简一。简一接来湿巾时,碰到了他的指尖,酒精湿巾很凉,二人的触碰礼貌且短暂。他捏起地上的蛋糕盒,指节上黏上了些乳白色,“只是可惜了这块蛋糕。”
他往不远处的垃圾桶走,简一只能跟着他走过去。扔掉蛋糕时,他很果断,看不出任何“可惜了”的意思。尽管并没有受到太多家庭教育,简一仍然出落得彬彬有礼,她站在男人身后,等待他进一步发落。
“我可以去南街买个新的赔你。”简一对着他的背影提出解决方案。他转过身,低垂着眼问,“凌晨也有卖吗?”
蛋糕的主人个子很高,简一微仰着头看他,被迫把萎靡的体态给掰直了。她太累了,一年内学习、兼职连轴转,早把精气神给熬垮了。
“你这儿,”简一隔空戳了戳楚砚的鼻尖,“有奶油。”
“这里吗?”他用食指指背拂过脸颊,反复蹭了两个来回,都不见碰到那处奶油。简一也耐着性子隔空戳戳戳,告诉他奶油在鼻尖上。可这时,他好似很苦恼地歪过头,稍稍欠身,“你帮我擦掉,可以吗?”
简一一伸手就精准拭去了奶油,奶油从他的鼻尖转移到简一的指尖。这样,被遮住的那颗鼻尖痣恰好露了出来,点缀在精致高挺的鼻梁上,衬得他很漂亮。
“谢谢。”他说,又递过来一张崭新的湿巾。
不再多言,简一领着他走到了南街——苏市的不眠街,离「幺二八」台球馆就隔一个十字路口,这里连蛋糕房都是24小时营业。
在路上,两人才客气地交换了姓名,简一知道了他叫楚砚,以及他们两个同龄,且都在苏市外国语学校念书,即将高二。楚砚让简一不必用“您”来称呼他,简一解释说她还没从上班状态中脱离。楚砚没有再打听下去。
“没有在学校见过你。”简一推开「花包坊」的门,示意楚砚先进去,继续谈论学校的话题。
“九月份才转学过去。”楚砚接过简一撑开的门,让她先进,“之前在南方读书。”
进了屋,面包的芳香扑面而来,简一迫不及待跑到透明的玻璃挡柜前欣赏油亮的面包们。楚砚跟着她走过去。简一的兴致被食物点燃,她看着充盈酥脆的牛角包,眼睛都在发光。
“你很习惯照顾别人?”
“诶?”简一被楚砚突然的话打得摸不着头脑,她将视线从牛角包上挪到楚砚的脸上,注意力都被他鼻尖的那颗小痣抓走,那真是颗长得恰到好处的痣。
“收拾地上的蛋糕不嫌脏,随手推门让别人先进。为什么呢?”楚砚说话很严肃,简一听他的语气,都不自觉认真起来,仿佛她这么做是犯了天大的错。
“因为我很有礼貌,再说服务行业都这样。”简一笑着答,“你下次去幺二八也可以找我陪练,我给你打八折。”
楚砚盯着简一默不作声,五秒后,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走去挑蛋糕。”简一攥起楚砚的手腕,被他的腕表硌了一下,于是撒开手又揪住他的衣服,拉他走到那一脸死相的老板面前。
……
“得预约,现做等两小时。”老板说。
简一看了一眼楚砚,挠了挠自己的鼻尖,然后猛地伸手抱住楚砚的小臂,她感受到楚砚的身子一僵,大概是被她突如其来的亲近吓了一跳。
“老板,呜呜,我男朋友死了一周年了,生前最爱你家的草莓蛋糕。我现在立刻马上吃不到你家的草莓蛋糕,他现在立刻马上就会来找我们。我俩会害怕的。”简一演得很假,却真掉了两滴泪。
“你们?”老板没搭理简一说的疯话,他支起下巴,坐在柜台内跷个二郎腿,摇啊摇啊,漫不经心地问,“你俩什么关系?”
简一从身后戳了戳楚砚的背,要他配合。
“我是她的第三者。”楚砚面不改色说。
一分钟后……
两人坐在面包店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两小时后他们的草莓蛋糕做好。
“别担心他批判咱俩道德败坏。”简一胡扯失败了也不大在乎,她只是拿出手机看了眼微信,顺便开口安慰楚砚,“这店的老板是我顾客的男朋友。”
楚砚这时候轻声笑了笑,没接话。
“我就是觉得他大半夜上班也挺累,帮他乐呵乐呵。”简一再次解释,她看向楚砚,真担心楚砚觉得她有病。
楚砚侧过头看简一,面包店内暖黄色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发梢都染上一层金边。简一打算再开口胡诌一句,却被楚砚突如其来的话打断。
“所以你有男朋友吗?”他问。
“有的,很帅,比你还高。”简一回答得很顺畅。
“……嗯。”楚砚把头掰正,没再看简一,却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简一:“风……染。”
“风染?”楚砚重复。
“嗯,风染。”简一又挠了挠鼻尖。
楚砚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伸手指了指停在街边的那辆黑色轿车,问简一:“困吗?要上车休息会儿吗?”
那辆车停在那好一会儿了,简一没太注意。现在她抬头看去,恰好见到那辆车的驾驶座落下了车窗,一个面善的中年男人朝她点头示好。她转头看楚砚,楚砚已经站起身,他伸出手示意简一拉他的手借力起身。
呃。简一的忧患意识在此时迸发,她把楚砚和他伸出的手一起扔在原地,跑到面包店内去问老板:“蛋糕哥,刚那人让我上他车上睡觉,是不是想拐卖我啊?你得护着我啊,以后我给你女朋友打五折。”
蛋糕哥瞅了眼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扯了扯嘴角:“人家用奔驰S级拐你?你多大脸啊。”
这话听着刺耳,但简一百分百理解大半夜还在上班的人心情不爽是正常的。她只留下一句“记得挑几个大点儿的草莓”,然后安安心心地坐上了楚砚的车去睡大觉。
简一困得要崩溃了,她坐在驾驶座的正后方,朝开车的叔叔问好后没两分钟就靠着车窗睡着了。再睁眼,她是被楚砚敲她车窗的声音唤醒的。
看了眼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她睡得太死,都没注意楚砚什么时候下了车。简一赶忙打开车门下车,险些又撞到楚砚手里提的蛋糕。
简一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的扫一扫:“你取过了?多少钱,我转给你。”她正在心疼今夜白干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楚砚的冷淡面容。
楚砚拿出手机,单手操作一番,将屏幕伸到简一的手机下方。
“哔”一声,简一手机页面从扫一扫的摄像头变成了楚砚的微信资料卡。
“加我。”他说。
简一拇指在添加好友按钮上悬空了两秒,最后还是摁下去。楚砚秒通过。简一又问了一句“多少钱”,却久久等不来回答,她疑惑地抬头看向楚砚。
抬眼的瞬间,简一忽然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她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又被塞来了一个蛋糕绳。眨眼的功夫,楚砚坐到了车上,蛋糕转移到了简一手上。
简一没等来蛋糕的价格,却等来了楚砚的突发神经。她一脸“你在干什么”的表情看着车窗内的楚砚。
楚砚没有回答简一质疑的视线的自觉。
“生日快乐。”他只说。坦白讲,楚砚的嗓音挺有磁性,但他此刻语速很快,说完上句,紧跟着又忙着说下句,“抱歉,不能送你回家了。”
饶是简一这样反应敏捷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回话。待消化完这三秒钟发生的一切,她面前的车窗已经升上去了。这辆彰显了简一脸大的奔驰S级轿车快速从她面前飞走,她连闻个汽车尾气都赶不上新鲜的。
简一提着蛋糕,看着车开走后空荡的长街,学蛋糕哥那样抽了抽嘴角。
至于么?不就是拒绝了他的追求暗示?
小气鬼。
她最后打了辆出租车,在车上编辑自己的微博:「拒绝帅哥记录加一,我是不是真长得挺好看的?」
博文的配图是一张搔首弄姿的白色小猫,它眼周围了一圈黑毛,并且长得非常丑。
微博没有熟人,简一在上面什么都发,开心第一位。
另一边,奔驰S级轿车上。
楚砚尽力克制自己颤动的左手,那是简一抱过的手臂,在面包房里。他享受着心脏剧烈扩张又猛然收缩带来的激素飙升感,杂乱无章地回忆着今夜他制造的偶遇里的每个细节。
——她喜欢他鼻尖的痣,这很好。
——面包房的老板,个头只到他的下巴,长相不漂亮,没有威胁。
——为她开车门时她笑了,下次继续。
——车内应该准备一个抱枕,她仰头睡觉会张嘴,要谨防被口水呛到。
他顾及每个细节,却不愿意去反刍那个名字,直到避无可避。风染,没听她提过。风染,男朋友。男朋友……
——男朋友的位置有别人了吗?那我是什么。
想到这,楚砚再抑制不住手臂的颤抖,他捱下情绪,对司机张忠泽说:“麻烦您,掉头去医院。”
——腕表不能摘,会吓到她。下次站在她的左边。
“小少爷客气了。”
这回,楚砚没再跟张忠泽纠正称呼的问题,他将头往左歪,倚在车窗上,轻嗅着简一在车内留下的余味,好靠着这些她存在过的痕迹安抚自己的心跳。
——指尖感到酥麻代表应该远离她了,不然会露馅。
只和她说了几句话,他就要犯病了。
轿车载着楚砚向苏大一附院靠近,街上的红绿灯打在车窗上,形成红绿色的光斑。光斑不会读心,楚砚心里的想法也见不得光。他在想:
——第三者……大概也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