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院内,丫鬟奴仆跪了一地,烈日灼灼,护院小厮不减半分肃杀。
房间内。
昏迷不醒的谢宜浓躺在床上,青墨用湿帕子擦拭着她的面颊,星华根据她的病症,写了药方,亲自去抓了药来煎。
谢康宓坐在床畔随意扯过来的圆凳上,隔着垂下的帘帐,看向床榻上影影绰绰的那道身影。
耳边是她时不时的呓语。
许是他那声暌违良久的小字重新被他唤之于口,唤起了她藏在心底的幼年记忆。
纵在昏迷之中,她也一声声地唤着‘阿娘’。
星华亲自给她施了针,谢宜浓才沉沉睡了过去。可谢康宓却陷入那段名为记忆的泥淖,甘之如饴。
于他而言,有李清秋相伴的日子是他过往平淡的人生中,寥寥可数的意趣。
可这一切,全毁于他。
一招错,满盘皆输。
可做错了事情,就该受到惩罚。
父女不睦,内宅不安,往后余生都活在懊悔中、整夜整夜睡不安宁、终日被噩梦惊醒是他该受到的惩罚。
李清秋已然因着因着这桩荒唐事殒身,而她和他的女儿,万不该为此承受半点伤害。
想到这,思绪逐渐回笼。他那双沉静的眼眸中,除了怀念,还多了一抹愧疚。
早年间,他知道,谢宜浓不喜与贺氏母女相处。他也知道,后宅之内,惯有很多上不得台面的磋磨下人和小辈的法子。
他有公职在身,终日要在衙门忙碌。
才没了母亲的谢宜浓纵然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也不是贺春茗的对手。
更何况,那时的她,满腔愤恨,半点不知掩饰对贺氏母女的不满。
他不能时时将她放在眼下,正欲将她送往江南岳丈身边。
谁曾想,她和她母亲一样,对他失望透顶,像李清秋舍弃他这个夫君一样,半点没有犹豫,率先舍了他这个父亲。
离家出走,直奔江南。
虽然过程始料未及,但结果是他想要的。他暗中差人护送,一路无虞地将她送去了江南。
谢宜浓离京的那些年,他越发浑浑噩噩。
最为喜欢的事情,就是出京公干——尤其是去江南地区公干。
许是出于愧疚和胆怯,他不曾在老岳丈和小女儿面前露面。
他不想从他们眼睛里看到失望。
但江南的官场一直都知道,江南首富李嘉栋虽然看起来是一只肥羊,但他上头有人,最是惹不得。
后来,朝中事务越发繁重,他离京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每得了空闲的喘息休憩的时机,他总盼着江南的来信。可除了他留下的暗卫的来信,他再也收不到名为家书的信函。
......
星华把煎好的退热的汤药端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星华和青瓷一块扶着她坐起身,他捏着她的下颌,亲自将汤药灌了进去。
她自幼不喜用药。
纵然昏迷,汤药入口的瞬间,她也下意识挣扎。
衣物摩挲间,不慎牵动后背的伤,不由得蹙眉低泣。泪花自眼尾溢出,谢康宓好一阵手忙脚乱。
他想起谢宜浓小时候。
李清秋生她的时候,尚不足月。
襁褓之中,她便体弱多病。每每夜啼,李清秋总是温柔将她抱在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吟着自创的曲子。
如今,她长大了,他不便抱着她,只好坐在床边。她的后背有伤,他便轻顺着她的肩膀。
“月亮——圆圆,眉毛——弯弯。”
“吾儿——滟滟,美梦——安眠。”
......
隐于脑海最深处的记忆如汹涌的潮水,奔涌而来。
这首李清秋独创的安睡曲,由一开始的滞涩到第二遍、第三遍、无数遍的流畅。
“长夜漫漫,夜风暖暖。”
“娇儿滟滟,美梦安眠。”
“树梢晃晃,星光点点。”
“小儿滟滟,美梦安眠。”
“月亮圆圆,眉毛弯弯。”
“吾儿滟滟,美梦安眠。”
......
彼时,得了信的贺春茗也来到了清秋院外。看到孙嬷嬷被捆,她想也不想便要往里冲。
可惜,谢平安并不买账,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抱歉,夫人。老爷说了,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清秋院。”
众目睽睽之下,贺氏被老管家下了好大一个脸面。她正准备不管不顾往里闯,谢康宓温和的吟唱声从房间里传出来。
也是这一刻,她恍然想起,在谢康宓的心里,李清秋母女是谁都比不上的存在。
贺春茗脸色一白,下意识收回迈出去的脚步,身形僵持,手掌心都被指甲抠破了。
同为谢家女,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待过她的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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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腔调,让谢宜浓蹙起的眉眼缓缓舒展。她抓住他一片衣角,像只刚出生的幼崽一般,往他身侧蹭了蹭,逐渐安宁下来。
谢康宓见她彻底沉睡,缓缓收了声,拍着她肩膀的动作却一直没停。
听到吵闹声去查看动静的青瓷,去而复返,低声道:“老爷,贺夫人来了,被管家拦在了院外。”
谢康宓动作一顿,轻轻拨开攥着他衣角的手,慢慢站起身,对青瓷和星华说了句:“好好照顾你们小姐。”
熟悉的腔调,让谢宜浓蹙起的眉眼缓缓舒展。她抓住他一片衣角,像只刚出生的幼崽一般,往他身侧蹭了蹭,逐渐安宁下来。
谢康宓见她彻底沉睡,缓缓收了声,拍着她肩膀的动作却一直没停。
听到吵闹声去查看动静的青瓷,去而复返,低声道:“老爷,贺夫人来了,被管家拦在了院外。”
谢康宓动作一顿,轻轻拨开攥着他衣角的手,慢慢站起身,对青瓷和星华说了句:“好好照顾你们小姐。”
青瓷点头。
星华应声:“老爷放心,我们会寸步不离的照顾小姐的。”
谢康宓这才抬步走出去。
他一出来,扫了一眼孙嬷嬷,随后把视线落在了院门口的贺春茗身上。
尽管只有一瞬,他便挪开了目光。
可充满了审视的冰冷目光,还是让贺氏心里咯噔一下。
谢康宓脚步没停,路过谢平安,开口吩咐道:“平安,带着这老虔婆跟我走。至于府上这些签了卖身契、又冷眼看着自家小姐受罚的丫鬟们,先关入柴房。”
跪在地上的丫鬟们闻言,下意识瑟瑟发抖。
刚准备开头讨饶,就又听到谢康宓说:“凡在清秋院大吵大闹,扰二小姐安眠者,即刻杖毙。”他好不容易哄睡着,若是有人当真不长眼再将她吵醒,他不介意再沾血腥。
语气冰冷,和吟唱安睡曲时的温和没有半点相似。明明是同一个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这话一出,院内一片阒静。
无论是护院小厮,还是跪在地上觉得冤枉至极的丫鬟,全都因着他散发出来的威压,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康宓往院门口走去,谢平安将护院分为两拨。
一拨将跪在地上的丫鬟缉进柴房,另一拨则提着孙嬷嬷,跟在他的身后。
顷刻间,清秋院内空无一人,重新归于安宁。
谢平安最后一个出来,抬眸看了一眼映在窗子上的、一直忙碌的自家女儿的身影,暗自叹了一口气,抬手合上了清秋院的外门。
门一关上,除了谢康宓和贺春茗之外的所有人,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这下再也不用担心呼吸声太大,打扰小姐安眠了。
谢康宓像是没有看到贺春茗一般,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贺春茗下意识朝他伸手,试图拽住他的胳膊,拦住他的脚步。可余光瞥到被孙嬷嬷被两个护院拎着跟在他身后时,她忽然胆怯了。
尤其是当她看到孙嬷嬷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后背时,本就面无血色的脸色更加苍白。
早在午膳时,孙嬷嬷就同她说了:
像谢宜浓这种,常年在乡下长大、缺少父母教养的子女,最是不服管教。若不好好教育一番,就算日后入了宫,她也不会将贤妃娘娘的话奉为圭臬。故而,为了在谢宜浓的心里树立起贤妃娘娘的威仪,她擅作主张,小小惩戒了一番。
早在谢宜浓归京当日,谢康宓盯着她出神的时候,贺春茗的心里就隐隐对谢宜浓生出几分不满。
凭什么她一回来,就能让谢康宓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她的身上。
为了家宅和睦,为了能够让谢宜浓乖乖入宫,她一直隐忍不发。
可当她听到孙嬷嬷说的这些后,心里很是畅快,甚至还纵容孙嬷嬷放手去做。
清秋院——!
不,确切来说,除了谢康宓的书房和老管家谢平安父女的院子,这府内所有的院子都有她的眼线。
孙嬷嬷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转头就会有人一字不差地汇报给她。她并不觉得,孙嬷嬷做得有多过分。
在贺春茗看来,这根本都算不上磋磨。不过是克扣些吃食,指导一下宫廷礼仪罢了。
谁曾想,她的身体弱成这样,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昏了过去。
众目睽睽也便罢了,偏偏刚巧赶上谢康宓回府,让他瞧个正着。
谢平安那对父女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看在谢平安是谢康宓心腹的面子上,平日里她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不忘给谢星华那个贱丫头送去一些,她一个仆人之女,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都要体面。
偏偏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们父女还是一心只向着清秋院,一句好话都不为她讲。
若不是他们父女擅作主张,将谢康宓从衙门叫回来,也就不会有今日这桩祸事了。
一想到这些,贺春茗就恨得牙痒痒。
可谢家的家主是谢康宓,就算贺春茗平日里掌着府上的中馈,如今事发,府上的下人最怕的,还是谢康宓。
她如何怨恨,根本没几个人在意。
贺春茗愣神的片刻,谢康宓已经带着人走出去好远。
丫鬟盼儿被小厮押着,从她身边经过,忍不住冲她哭喊:“夫人,救我,救救我。”
贺春茗被这声呼喊惊醒,瞬间回过神来。
此前,贺春茗把谢康宓的话听得很清楚。
眼下,最为紧要的,不是押入柴房候审的那群丫鬟,而是对谢宜浓动手,被谢平安抽得血肉模糊的孙嬷嬷。
看着自己的心腹被一个个狼狈押走,看着自己女儿的心腹被打得血肉模糊,她强压下心底对谢康宓无情的惊恐,小跑着跟上去,抓着他的袖口,哀求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呀?孙嬷嬷是贤妃娘娘派来教导浓儿学习宫廷礼仪的,你怎么能妄动刑罚呢。”
谢康宓顿下脚步,漠然睨她一眼,又似被她的言语刺激到,冷哼一声,讥诮开口:“妄动刑罚?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