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谢康宓良心发现,念着她才刚回府,并没有拘着她斥责、亦或是讲一些他所谓的大道理。
这次的请安,也只是请安。
简单寒暄了几句后,谢康宓就放她离开了。
回到清秋院,她还有些浑浑噩噩,忍不住念叨了句:“这就回来了?父亲竟然没骂我?”
“小姐,我瞧着,老爷心里许是还有你的。”
青瓷在一旁看得真真儿的。
她随着她家小姐走入正殿后,老爷的眼睛好像红了。
“但愿如此。”谢宜浓听着,脑海里浮现出谢康宓方才看她的神情,不由得怔忪片刻:他心里当真还有我这个女儿吗?
转瞬,她又想起他任由她待在江南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迅速否定了这个念头。
才不会。
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更好拿捏她罢了。
不过这些话,她并没有说给青瓷听,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并非单纯因为如今的清秋院里,除了她和青瓷,其他全是经她那位嫡母的手安排过来的下人。
实在是经过刘胭脂那件事情后,她就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瓷。
毕竟,人心叵测。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树起心墙。
这个世上,除了自己,也就只有祖父,能够让她卸掉所有的防备了。
这一晚,谢宜浓睡得并不踏实。
许是清秋院是她从小生活到大的院子,她一直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娘亲还在。
尽管贺春茗和谢宜浅时不时会在家里闹出一些事情来,但那时候,她娘亲是谢府的主母,她们就算再怎么闹,也不敢太明目张胆。
那时候,她和谢康宓的相处还算和谐,甚至可以用父慈子孝来形容。
不像现在,他终日在官场里钻营,连一个眼神、一句话都不愿施舍给她。
她亦是如此。
...
睡醒后,谢宜浓的眼睛都是肿的。
如果忽略有意无意探来的打量目光和时不时映在窗纸上的偷听墙角的身影,多一些丫鬟服侍的确很舒适。
晨起梳洗,铜盆里的水是温的,为她挽发的小丫鬟的手法很是娴熟。没一会儿,就给她梳好一个如今京城里很是时兴的垂云髻。
青瓷身为她的贴身丫鬟,甚至都排不上号侍候,只好乖顺候在角落,等着自家小姐的随时召唤。
谢宜浓知道,她们如此热情,定是受到了主母的叮嘱,好让她甘心入宫罢了。
左右是献殷勤,谢宜浓也便随她们去了。
青瓷多休息些,终归是好的。
梳洗完,谢宜浓遣退了除却青瓷之外的所有丫鬟,对镜独照。
镜中的她,褪去了在江南时的水润气色,面庞愈发清瘦,下颌的线条显得更加清晰,眉宇间也添了一抹忧色。
看着这样的自己,谢宜浓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里娘亲越发模糊的面庞。
她想娘亲了。
清秋院是娘亲的院子,可谢府却让她再没有了幼时的归属感。
母亲一去,她好像连家也没了。
就算她如今端坐在清秋院,她的心也是悬着的,落不到实处。
但她也并没有伤怀太久。
既然入宫的事情已经不可更改,那她就得做些必要的准备。
她那位主母,巴不得她孤身入宫。
这样,她才能更好被贤妃娘娘掌控,倚仗她手指缝里漏出的东西过得舒服些。
可人在这世上活一遭,又有谁会甘愿成为只知攀附的菟丝花呢?
故,用完早膳后,她以置办新衣为由,禀了主母后,带着青瓷出府去了。
左右谢宜浓进宫这件事情已成定局,贺春茗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与她为难。
在她看来,谢宜浓入宫,是要为了贤妃、为谢家生出一个皇子来。
秀女出逃可是牵累家族的大罪,轻则父母全族被流放北地,重则阖家都要被押到刑台斩首。
贺春茗心里很清楚,因着谢康宓迎她进门做小、她又先李清秋生下大姐儿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加到一起,让李清秋母女二人一度对她和浅儿不喜。
李清秋也因此和谢康宓离了心。
后来,也因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再后来,谢康宓将她从妾室扶正,谢宜浓也因此和谢康宓离了心,远居在江南李家,逢年过节也从不差人捎封家信回来,颇有此生都不再回京的架势。
自那时起,贺春茗就知道,谢宜浓从骨头缝儿里,就是一个冷情冷心的性子。
经了这么多事,她和李清秋一样,心里恨极了他和她们。
若非是李家那位老太爷还活着,她和贤妃怕是不会行此险招。
若谢宜浓的母族阖家凋零,若谢宜浓本身不愿入宫,依着她清冷的底色,抛下她父亲和她这个继母一走了之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她心里恨极了她们,也从没有拿她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可如今,她心里就算再不愿,为了远在江南的外祖父,也断不会公然表露出来,更加不会出逃。
但她的心里,未免不会记她们一笔。若是欺负得紧了,入宫后她不配合贤妃可怎么办?
与其这个时候与她为难,让她难堪,引她记恨,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愿。
谢宜浓出府时,怀里揣着一张大额的银票。
傍晚归府,银票没了,她和青瓷的双手被金银首饰、散碎银两以及写明了用途的日常药包占满。
入宫后,她不想过任人掣肘(che zhou)的生活,就必须得做足准备才好。
晚膳她是在清秋院用的。
后面几日,她更是关起清秋院的院门过着自己的日子,并没有像未出府时那般,早晚都去向主母和父亲请安。
她是在用自己的言行,向那对夫妻表达不满。
许是为了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又许是为了在谢康宓面前营造慈母的形象,谢宜浓闭门不出的那几日,她非但没有差人来请,还差人送来了许多京中时兴的首饰和衣裳。
谢宜浓对她心有防备,也知道后宅很多祸事都是从首饰和衣裳上动的手脚。
但贺春茗身为长辈,她不能公然推辞,便将她送来的东西登记造册,通通入了库。
准备待过一段时日,将贺春茗送来的这些东西,通通送去当铺换成银子。
无论如何,贺春茗差人送来的这些东西,她是碰都不会碰的。
秀女入宫的日子越发近了,谢宜浓在清秋院的安逸日子也终于被打破。
这日晨起,才用完早膳,清秋院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彼时,谢宜浓正端坐在凉亭内,纤长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算盘旁边,摆着一本李氏在京城铺子的账册。
这本账册,是她前几日和青瓷出府时捎回来的。
算盘声噼里啪啦,她正算到关键处,说好要去小厨房忙活的青瓷又着急忙慌跑过来。
气喘吁吁的,话都说不利索。
“小...小姐......”
“方才夫人遣人来报,贤妃娘娘差人来府上了。”
谢宜浓拨弄算盘的动作终于停了,神色困惑:“离入宫还有一段时日,宫里来人,与我们何干?”
“夫人说,贤妃娘娘差了她宫里的教引嬷嬷前来,提前教授小姐一些宫廷礼仪,免得小姐入宫后行差踏错,惹出牵累家族的祸事来。”
说这话时,青瓷的脸色惨白。
谢宜浓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青瓷:“小姐,秀女入宫后,不是有教引嬷嬷专门教授礼仪吗?贤妃她为何还要差人往府上来?”
谢宜浓:“怕是来者不善。”
“小姐,我们能拒绝吗?”
青瓷忐忑开口:“奴婢听闻,宫里出来的嬷嬷,磋磨人的功夫很是高明。”
“拒绝不得。贤妃是宫里的娘娘,身份尊贵。她赐下的一切,我们都得接着。无论赏罚。”
谢宜浓沉思片刻,合上账本,递到青瓷手上,又说:“你出府一趟,把账册亲自送回铺子,告诉掌柜,日后的账册差人送到江南去。”
她得给外祖父寻些事情做,免得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又重新过回混混沌沌的日子。
青瓷点头,正准备说话,清秋院的远门忽然被敲响。
主仆二人纷纷望去,但见贺春茗派来服侍她的丫鬟小跑着去开门。
片刻,谢宜浓收回视线,她冲青瓷摆摆手,道:“你且去吧。”
很快,青瓷退下。
不等谢宜浓收起算盘,丫鬟就带着宫里来的教引嬷嬷往凉亭来了。
“二小姐,这位是孙嬷嬷,贤妃娘娘遣来教授宫廷礼仪的。”
谢宜浓并没有在这个时候计较丫鬟的擅作主张,把算盘放回石桌上,恭顺起身,刻意忽略孙嬷嬷面上刻薄又挑剔的神情,开口问好:“问孙嬷嬷安。”
贤妃遣来的教引嬷嬷姓孙,一张脸板得像块棺材板,倒三角的眼神,刻薄又锐利。
“听闻二小姐是在江南的乡下长大的,懒怠惯了。但宫廷严苛,最是体面不过。乡下的村妇做派,断不能带入宫中。”
“二小姐,在宫里,走路要稳,裙裾不能动,头上的步摇更不能晃。”
“一步错,便是失仪,轻则受罚,重则连累家族!”
孙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利,像锥子一样扎进耳朵。
她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篾,目光紧紧盯着谢宜浓的脚。
谢宜浓穿着素色的软底鞋,在狭小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头顶着一个装了半碗清水的白瓷小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没一会儿,身上就因全神贯注和四肢的紧绷,渗出细密的汗珠。
阳光照射下来,她连眼睛都睁不开,碗里的水微微晃动,映着破碎的天光。
她专注地盯着脚下的青石板,每一块石板的缝隙,每一次落脚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可就算是这样,仍没逃过孙嬷嬷的磋磨。
“停。”
孙嬷嬷厉喝一声,竹篾先是“啪”地一声打在旁边的石阶上,扬起细微的尘土,随后落在了她的后腰上。
力道不轻,火辣辣地疼。
谢宜浓身体一僵,那道令人心烦的尖锐声音却依旧在耳畔响起。
“腰挺直,肩膀放松,你是去伺候贵人,不是去上刑场,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如何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谢宜浓压下眸中的抗拒和厌恶,按照孙嬷嬷口中的要求细微调整着身形。
她早就知道,贤妃派人来府上没安好心,却不曾想到,这老嬷嬷竟然真的会动手责打她。
入宫的秀女身上有伤,若是传扬出去,终归是不好听。
可孙嬷嬷依旧敢对她动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宫里那位贤妃,她名义上的大姐,是故意让孙嬷嬷这样做的。
她们是想在入宫前,就给她一个下马威,好让她还未入宫就在心里对贤妃娘娘产生敬畏。
如此,入宫之后,贤妃才能更好的拿捏她。
虽然孙嬷嬷敢对她动手,但她绝对不会下重手,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待她入宫那日,必然要消下去才行。
否则,贤妃娘娘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
想明白这一点后,谢宜浓开始思考应对之策。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颈间,黏腻非常,几度打断她的思绪。
午膳好似也被孙嬷嬷接过手去,不再是往日丰盛的四菜一汤,而是菘菜、萝卜搭配腻乎乎的肥肉片子煎炒的两菜和一碗冷掉的油乎乎的鸡汤。
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吃的都比她要好。
谢宜浓看着那碗冷掉的鸡汤,结成块的一层白油悬在碗壁。
忽然,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丫鬟见她始终不动筷,好心劝慰:“二小姐,还是用些午膳的好,不然下午该熬不住了。”
谢宜浓回神,看着眼前这个悄无声息监视着她一举一动的丫鬟,面不改色执起竹箸,夹起一片萝卜,正准备往填入口中,又忽然想到什么,重新放下竹箸,对丫鬟说:“帮我沏壶热茶来吧,吃完午膳刚好可以喝。”
丫鬟应声退下。
四下无人,谢宜浓重新执箸,将码得整整齐齐的菜肴拨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像是被人吃过的剩菜一般。
她自己则一口都没吃。
没一会儿,丫鬟提着沏好的热茶过来,见她已经用完了膳,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却并没有说什么,放下茶水后,利落将她用过的膳食收走,回正院回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