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识趣地在背后合上了大门。
珍珍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人却有些踌躇,她仰着头,像是在仔细辨认龙椅上的那个人的面容。
江聆闻静静地看着他们,她的冠服端严,天姿秀出,却与以往有些不大相同。
近日她常与朝臣议事,身上属于帝王的威严感更肃重了些。
不像是珍珍那温和如玉的娘亲,也不像是从前那个平淡无奇可称得上是可欺的平王。
她墨黑的目光盯在崔清杉的脸上,睨了一会儿后,却先是垂声唤了女儿的名字,神色更柔和了些。她唤道:“珍珍,过来。”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珍珍才确认了这真的是她的亲亲阿娘,往前扑着想要她抱,身后的崔清杉顺势松开了她的手,让她自己迈着步子跑向江聆闻。
珍珍的前两步有些着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可谁都没有急着去扶她,她也没被吓着,后面的步子才落得更稳。
这一小段路她需要靠自己走上小半晌,才能走到江聆闻的身边。
终于到母亲的身边后,她几乎算是扑到了江聆闻的怀里,在耳边轻声唤她:“阿娘。”
她扯着江聆闻的一截头发,用着软音说:“瘦瘦。”
这是在说她瘦了,在心疼她,这个小机灵鬼儿。
这时的江聆闻单膝半蹲着,与珍珍平视,捏了一下白嫩的团子脸,反问她:“珍珍可是吃胖了?”
瞧着肉了些。
珍珍却答非所问,撒娇道:“我想阿娘了,阿娘去哪了?”
爹爹说,阿娘是做很重要的事去了。
但很重要的事是什么,珍珍却不懂。
看到珍珍安稳地到了江聆闻的怀里。
崔清杉没跟着上去,而是抬步走到威严的大殿正中,身形于其中微微停顿,他的眸光垂了一下后,弯膝下身,双手叠在额前,郑重地行了个叩拜大礼:“蒙陛下天恩,妾感戴无涯,愿陛下千秋万代,永享太平。”
这是一段惯例的谢恩的词儿。
江聆闻这段时日里听到过不少类似的叩谢天恩的话,但都不如崔清杉的声音悦耳,如山泉水一般泠泠动听。
他的眼角眉梢底下都是清润的笑意。
所以将珍珍搂在怀里后,江聆闻朝他道:“你也来。”
崔清杉抬头来时,就看见江聆闻的黑衣龙纹洒了一地,她微微抬着手,等着他来牵她和珍珍起身。
互相撞进对方氤氲的眼睛里。
因着没日没夜地给先帝哭了一个月的坟,江聆闻此时的状态确实是较以往更削瘦了。
珍珍没说错。
好似一阵风似的,海棠纹绣花鞋掠过金丝玉锦绣成的衣角。从前平王府做的衣裳可没这样好。
江聆闻和珍珍骤然一起被抱了个满怀。
刚刚那是君臣之礼。
现在……
崔清杉知道自己这是僭越了。
他单膝跪在江聆闻的双.腿间,伸手揽住了她。
江聆闻却注意到,他的动作小心地避过了她的左肩。
崔清杉本是关心的话,出口后却是有些尖酸:
“听闻陛下于乱军中徒手折断乱箭上阵,亲手射杀了二逆贼江琪、江璞,真是好生勇猛。”
偏偏他伪装出的女音的语调只能缱倦而低,连同温热的气息和发丝一起,掻得江聆闻的颈间有些痒。
那夜里,江聆闻的左肩上中了两箭,箭上掺了毒,但成王败寇之际,她自然顾不上中毒,只能撑着箭伤去镇压乱军。
所幸毒性不深,不伤性命。
江聆闻闻言闷笑了下,连同肩膀都抖动了起来,她故意回敬道:“那吾却是听说了,有人偏要拿着剑等我,结果冻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染上了风寒。若是吾……”
她话还未说完,就收到了回应:“理应如此。”
崔清杉说的毫不迟疑。
若是她失败了,他也不会独活。
江聆闻摸着他发上的玉簪,眼睛虽在淡笑,没人不喜欢这般决绝的忠诚,但她说的话却近乎强硬冷冽:“一把破剑,却不值得染上你的血。崔清杉,你听着,朕不需要你的命。明白吗?”
陡然间她连自谓都换掉了。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知道,无谓的流血送命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可能得不到旁人的一声真心的哀恸。
所以,她不需要。
她受伤的左肩养了快两个月,早就好全了,手指插入崔清杉身后半披散的发间,落在了他的后颈上,摩擦了下。
龙涎香和崔清杉身上的白檀丁香混在一起。
依着这个动作,交颈相依。
他在良久后才应了她:“嗯。”
“风寒可好了?”
“好全了。”
珍珍被夹在二人之间,伸手扒拉开不小心盖在了她眼睛上的衣袖,好奇地抬头看二人的侧脸:“阿娘和爹爹,要抱抱!”
依偎够了,江聆闻将珍珍抱到了龙椅上,她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奏案狭长,崔清杉没去好奇那些折子上的内容,而是想给江聆闻添墨。
珍珍被江聆闻拥揽在身前,一起看折子。
江聆闻头也没抬,却把一匝名单推到了崔清杉的面前:“这是户部递上来的秀女名单,本应交于太后撷选,但母后与先帝伉蝶情深,先帝去后,她忧思难全,身体不健,故而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吾处理。吾没空,你帮吾看吧。”
崔清杉取过了名册。
梁太后这是不愿插手新帝的后宫之事,也算是她表露出来的一种会放权的姿态。
她无意做那挟天子的太后。
粱家如今虽不比从前鼎盛,但总归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而她与新帝之间自然是没有母子情深的情谊,硬要说只是一场合作罢了。
这般做法,便是在向江聆闻示好,愿意同江聆闻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
因为江聆闻的身后没有母族,她需要朝中的支持,所以她愿意尊粱太后为母,给她尊荣,同时也是将她自身与粱家捆绑在一起。但其他皇子可不会。
武将功高盖主,常被君王忌惮。纵然他们可能没那个心思。
但江聆闻不同,她需要兵权。
武力是最容易让人心服口服的武器。
崔清杉栖身坐于案侧,仔细地看起名单来。
按理说,江聆闻刚登基,自然是不愿意立即就选秀的,后宫恩宠事关朝堂,更别说江聆闻是假扮的男儿身,身份特殊。
但是请她选秀的折子却是迫不及待地递上来了。
于此事上,朝臣的意见倒是格外统一。
这是想让她早日生下后嗣,好让他们培养下一代呢。
这次选秀,江聆闻借先帝方丧不宜张扬的由头,改了规则,凡递来的秀女名册,全凭自愿,但依旧是被送了不少人来。
珍珍不懂得这些,她这会儿已经被漂亮的事物吸引去了目光,她要伸手去够江聆闻的龙纹玉玺。
只是她手太短,还碰不着。
江聆闻也不帮她。
珍珍自出生就不爱哭,刚学走路那会儿,摔倒了就自己爬,一点都不娇气。
她努力了半晌,终于碰到了玉玺的一点边边,她的指尖点在玉玺的龙头上,冰冰凉凉的,又觉得触感有些舒服,故而自己笑了起来。
她玩闹了一会儿,又一起用了午膳,便累了,靠在江聆闻的怀里睡着了。
龙椅够宽敞,江聆闻将她放在龙椅的一侧睡着,朝崔清杉那边坐近了些,专心埋首看奏折。
殿内长久中只有两人一起翻阅和批注的声音。
长熏香都燃完了一支。
正在专心看名册的崔清杉,却忽然被砸中了额头,玉匪滚落到桌案上。
他摸了摸额心,抬起头来,一时二人视线相交。
发觉江聆闻正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崔清杉问:“陛下看着妾做甚?”
他侧了下头,故意道:“妾这般好看?”
他如今称妾扮女是愈发娴熟,不似初时总是会羞红了脸。
江聆闻撑着头,故意用话逗他:“贵女闺秀容姿姣好,才貌多全,想来会是让卿卿看花了眼。”
崔清杉接她的话:“乱花渐欲迷人眼,于妾心中,花再娇美,却难比陛下的英姿。”
“只是……”名册已初步看完,他说出了他心中的疑虑,“为何没有世家的人?”
江聆闻给他看的,都是支持她登基的那一批朝臣的女眷。
其中不乏博学多才之女。
提到那几个,江聆闻的神色间稍有几分不耐,也只是在崔清杉面前,她才能有此外露的神态:“那几家朕已经亲自选过了。”
听江聆闻的语气,大抵是不好应对。
那是几个臭骨头,妄图以权势挟制天子,他们送来的人也可想而知非是善类。
至于其他的人,她已经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了。
“这些里面,挑有用的选就行,不必留下太多。”
江聆闻口中的“有用”意义和范围都太广,但崔清杉能懂她的意思。
她是女儿身,也没有嚯嚯好人家女儿的想法。
依照她所言,崔清杉挑出了几个,供她撷选。
江聆闻信任他的眼光,只是浅浅扫了几眼,记下了这几个人。
珍珍睡了,此间殿内,此刻清醒的只有帝妃二人了。
选秀的事暂告一个段落。
烦事也都先抛到脑后。
泰安殿是皇帝私下处理朝政的地方,也是皇帝的寝殿。
但先帝时,江聆闻从未能进来过。
第一回进来,就是看见所谓的父皇僵冷后的尸身。
因着从前的遭遇,她的眼睛一贯深邃,但此刻却有些透亮。
她换了嗓音,声音跃然清越起来,腔调却懒洋洋的,而她要他也一样:“崔樾,用你的本音。”
许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崔清杉的眼睫颤了颤:“陛下?”
在江聆闻身边的几年间,他早就习惯了以女子的身份来示人,无论人前人后,都谨慎异常。
他只能是平王的侍妾崔清杉,以后也只能是她的妃子崔清杉。
而江聆闻的处境比他更难。
如履薄冰,难得放纵。
江聆闻这些年来唯二的两回放纵,大约就是一次捡回了他,一次生下了珍珍。
黑金衣袖拂过桌角,江聆闻在上,崔清杉在下。
两个人身上截然不同的熏香再次交织在一起。
江聆闻抓着崔清杉的后颈贴了上来,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了湖面,力量不大,却泛起了涟漪。
声音就不自觉地带着一丝水汽滋润过的喑哑。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习惯女主一般自称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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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