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带血的蛇鳞从名不见经传的月华小世界扶摇而上,一路高飞,最终如鸿毛般落在了长明宗宗主的案台上。
事实确实如沈风麟所料,长明宗宗主烬瑜正值合体期巅峰,百年来一直为心魔劫所困,蓦然见到通天蛇鳞,果然大惊。
只不过,事情的后续发展却和沈风麟的猜想出现了些许出入。
焚天大世界,长明宗,轩辕殿。
轩辕殿乃长明宗正殿,仙音缭绕,气势恢宏。
可身为长明宗宗主,烬瑜此刻却战战兢兢地立于自家正殿之内,屏气凝神地低着头,连神识都不敢外溢。
而原本的宗主之位上,此刻正坐着一个白衣如霜,戾气凛冽的修士。
大千世界中,封号仙尊者不计其数,单长明宗内便有不少某某仙尊。
但可省去封号“玄天”二字,仅称仙尊者……天地之间,唯此一人而已。
烬瑜在原地苦站良久,实在承受不住那股夹杂着浓郁血气的戾气,只能冒着冷汗小心翼翼地请示道:“仙尊,此……”
他话尚未说完,一道冷刃般的声音便在殿内响起:“应诺。”
烬瑜心下一跳,下意识抬眸:“那此人所承诺的献妖大典……”
那声音继续道:“本尊将亲临。”
……亲临?
烬瑜一怔,不过一条金丹期的通天幼蛇而已,何须仙尊亲临?
他脑海中升起了满腔疑问,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却被硬生生咽了下去:“……是。”
既然是通天幼蛇,说不定是哪位妖族大能的后人,再联系仙尊亲临,稍微一想便知道,不外乎和那位陨落的妖皇有关。
昔日妖皇与仙尊素来不睦,如今即便妖皇陨落,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别的后手。
大能之间的龃龉和他这个小小的长明宗宗主没什么关系,眼下的正事是先把眼前这尊凶神送走。
只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烬瑜刚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轩辕殿外竟又传来一道可怖无比的气息。
可怜的长明宗宗主眼前一黑,险些在自家正殿吐出血来。
——今天到底是什么黄历?
数道龙形水刃破空而入,引得以火闻名三千界的焚天大世界都为之震颤。
水刃在轩辕殿中央汇聚做一团彩光明彻的水球,磅礴的龙气与轩辕二字交相辉映,竟衬得烬瑜这个真正的宗主像个不足一提的外人。
最终,水球落地,化作一身着龙袍,眉目凌厉的女子。
烬瑜在心底为自己捏了一把汗,面上则连忙侧身拜道:“晚辈烬瑜,恭迎陛下。”
自妖皇陨落,天下渡劫唯余两尊:玄天仙尊玄冽,以及——人皇宋青羽。
前者正坐在烬瑜的位置上,而后者……很不凑巧,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
好在女帝并不似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闻言还向烬瑜轻轻点了点头:“宗主有礼了。”
言罢,她扭头看向远处,视线触及那枚带血的鳞片时,眼底闪过一道痛心。
不过她很快便抬眸看向鳞片之后那人,话中并无尊称,出口便是惊雷:“朕将飞升。”
“——!”
烬瑜愕然抬眸,可殿内却无人应答,似乎这只是一句即将离乡的平常话。
女帝对某人的冷淡早已习惯,并不在意,反而眸色微动,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自顾自地开口道:“他曾告诫于朕……飞升之事自巫祖而起,至今有载者七十九人。”
“近万年间,三千界中羽化登仙者寥寥,而近千年间,莫说登仙,单说渡劫陨落者,便可以百数计。”
“他素来不善卜卦,亦不善权策,只知事中有吊诡之处,故假死脱壳,打算只身一窥玄因。”
“但朕不愿再作他翼下雏鸟,更不愿作池中鱼、笼中雀,故今日特来相别。”
烬瑜毫无防备间被迫听了一番渡劫大能之间的秘辛,一时间被惊得缩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妖皇竟是假死!?
女帝并未提及那人的姓名,仅用“他”字代指。
可诸天世界皆知,现任人皇宋青羽,昔日不过天泽中世界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九女。
她非嫡非长,纵然天赋再高,若非妖皇收养,恐怕早已埋没在百龙争鸣的无谓内斗之中,又怎会有如今年岁刚满三百,便以人皇之姿问鼎神州的丰功伟业。
所以,她口中那位假死脱壳,一窥玄因的大能到底是谁,根本无需多言。
玄冽对她的来意并不意外,不过相较于波诡云谲的飞升,眼下他心中所想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白玉京一生,除了贪吃慕强,喜金银玉石之外,只有捡孩子一个爱好。
只可惜这条蠢蛇养白眼狼的天赋实在卓绝,便是眼前这个硕果仅存的独苗,临飞升之时也不愿唤他一声师尊。
想到这里,玄冽心下冷笑,面上则冷声质问道:“你早知他假死。”
话中不带丝毫疑问,尽是肯定。
女帝闻言面色未变,细看却有些哑口无言,或者说略显无语。
——除了自以为骗过天下人的白玉京本人,大乘以上者,还有谁不知妖皇是假死?
其他修士或许不大清楚细节,但作为亲自将妖皇“斩落”的仙尊本人,玄冽怎么可能不清楚事情真相?
更何况这人还——
……算了,宋青羽在心中微妙地叹了口气,料想某人不过是看见带血的蛇鳞心情阴郁,才借题发挥罢了。
想到这里,她压抑住反驳的**,像幼年看到两人争执时一样,捏着鼻子忍了。
所幸相较于她的另一位养育者,面前这位的话要少得多,以她的经验来看,翻旧账骂她的概率也比另一位低一些。
果不其然,见她不语,玄冽片刻之后便再次开口道:“那蛇虽蠢,飞升一事上却是大愚若智。”
“如今万妖无首,他座下四大妖王皆有渡劫之能,却均断尾以图自保,无一人愿登妖皇之位。”
“飞升一事近千年来诡云密布,前路未必如你所愿。”
玄天仙尊乃三千界中出了名的话少手黑心狠,眼下这一番话从他嘴中说出来堪称罕见,听得一旁的烬瑜目瞪口呆,险些以为他被什么人夺舍了。
奈何对于女帝来说,这番话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朕知道。”
宋青羽嘴上这么说,紧跟着便蹙眉反驳道:“可蝼蚁尚知求生,我等难道就平白困死在此不成?”
若是白玉京在此,见她如此执拗,那蠢蛇定要如她幼时一般,用尾尖将她圈进怀中煞费苦心地劝告几句。
只可惜她面前坐的不是白玉京。
玄冽见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只和她对视了片刻便冷眼收回视线,并无白费口舌之意。
于是殿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寂。
烬瑜大气不敢喘地站在一旁,满脑子都在消化方才两人不小心泄露出的,足以震惊寰宇的滔天巨浪。
宋青羽抿唇再一次看向那枚蛇鳞,上面的血已经干涸成了暗沉的血斑。
似是想到了自己飞升之后,某人可能面临的“悲惨”遭遇,就这么僵持了半晌后,她难得开口服软道:“仙尊,他虽自幼哺育我长大,但你也知晓,通天蛇十次蜕鳞,方能成熟……”
“他今年不过八百余岁,蛇蜕不足十次,尚且是条不满千岁的幼蛇,识人不清也算……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宋青羽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硬着头皮才勉强说完了整句话。
玄冽冷冷道:“所以?”
“所以……”宋青羽顿了一下后,不像是女帝,亦不像人皇,倒像是夹在父母之间,为其中一方求情的女儿,“你若下界寻得他……莫要太过责备于他。”
*
碧芜小世界,海蓝秘境。
在蛇鳞的庇佑下,沈风麟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地拿到了炼狱火。
至此,结婴的全部准备工作彻底完成。
三千世界中即将迎来一位年仅十八岁的元婴老祖,对于小世界的许多势力来说,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因此,沈风麟本人尚未踏出秘境,便有无数消息灵通者等在秘境出口处,只为在第一时间为这位天才献上祝贺。
至于秘境之内的消息到底为何能传播得如此之快,这恐怕便要归功于以玲珑心闻名诸多小世界的苏家了。
总之,当沈风麟和几位红颜刚一踏出秘境出口,无数修士立刻便涌上前道贺,众人夹着沈风麟一路恭维,最终硬生生将秘境旁唯一一家仙阁堵了个水泄不通。
人声鼎沸间,白玉京被杂乱无章的神识熏得难以入睡,好不容易忍到那些人离开,当即便从仙壶中飘出来骂沈风麟:“青天白日扰本座清净,你个……”
“——!”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被沈风麟猛然抱了个满怀,欢喜无比的声音随即在他耳旁炸开:“师尊,徒儿成功了!”
白玉京一怔,侧头便见少年人双眸鲜亮,眉目间意气风发,堪称绝世无双。
“……”
在短暂的怔愣后,白玉京回过神,心下却升起了一些微妙的,似是对前路有所预感的惆怅。
因为幼蛇时的某种耿耿于怀,这八百年间他养育过很多孩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青羽之外,剩下的那些孩子最终都和他渐行渐远了。
……是因为长大后,他们发现一开始荫蔽他们的大树,其实也不过是一棵尚未成熟的幼苗,所以才不约而同地选择离开他吗?
白玉京从未想明白过这个问题,但眼下,他却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了一点往事。
“相较于愚蠢的天赋,你万里挑一也能选中白眼狼的本事,倒是更让本尊叹服。”
——依稀之中,曾经有什么人对他昔日的经历做过这些评价。
……
……晦气!
骤然想起某个不该想起的臭石头,白玉京心头那股惆怅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熟悉的恼羞成怒。
“师尊……师尊?”
沈风麟见他面色突然难看下来,连忙唤他,好不容易把人喊回了神,却见对方眼底泛起了几分不耐烦,似是被打扰一般。
沈风麟心下一跳,面上强撑着笑了一下,半是委屈半是开玩笑:“师尊想什么呢?徒儿喊你半天都没回神,难不成……是在想哪位师娘?”
未曾想此话一出,白玉京竟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含怒瞪他:“你胡说什么!”
沈风麟被他骂得一怔,显然没料到一个试探性的玩笑竟能让白玉京反应大到这种程度。
他眼底微妙的暗色一闪而过,不过很快便压了下去,委屈巴巴地道歉:“对不起师尊,我只是想让师尊多看看我……徒儿知错了,师尊别生气。”
他眼巴巴地看着白玉京,模样可怜极了。
白玉京眼神一顿,别开脸没接话。
沈风麟一看便知道他这是心软了,连忙顺着杆子继续央求道:“好师尊,待徒儿化婴之日,你能帮我护法吗?”
“求你了——”
白玉京被他撒娇撒得一身鸡皮疙瘩,张嘴想骂他,可一扭头对上沈风麟的笑颜,到了嘴边的话却骤然卡在那里。
——“恩公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那似乎是白玉京那段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中,唯一困扰他的事情。
时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遥远到他还只是一条挂着玉坠,连化形都不会的小蛇。
它窝在那人怀中仰起脸,用尾尖圈着对方的手腕轻轻摇晃:【恩公,卿卿要是学会化形了,到时候你能帮卿卿护法吗?】
那人轻轻低下“头”,露出了一张空无一物,对旁人来说诡异至极的“面容”。
【好。】
那张幼蛇时竭力仰视,却怎么看都看不清的容颜,在此刻和少年人笑逐颜开的容颜缓缓重合。
……原来他笑起来会是这副模样吗?
刹那间,白玉京心下仿佛被什么柔软无比的东西撞了一下一般。
便是终有一日会渐行渐远又如何呢?这可是他寻了三世的恩公。
“……讨债鬼。”白玉京回神后“啧”了一声,“好了,知道了,为师到时为你护法便是了,赶紧滚起来。”
沈风麟笑容一下子变得更加灿烂起来,粘着人得寸进尺道:“其实徒儿还想办一场结婴大典,让那些先前瞧不上我们的废物都好好看看。”
白玉京轻哼一声:“只是瞧不上你罢了,天底下可没人敢瞧不起本座。”
沈风麟只当他又在说大话,笑道:“是是是,师尊手眼通天,师尊绝世无双。”
白玉京从小到大被人恭维惯了,但他还是很吃这套,闻言眯了眯眼,一副被哄开心的模样。
沈风麟见状连忙趁热打铁:“结婴大典上,徒儿可能还得借师尊的某些仙器一用……求师尊开恩。”
“行了行了,烦死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要不到东西就不撒手,讨债鬼。”白玉京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脑袋,“都依你,这下总行了吧?”
沈风麟刹那间眉开眼笑:“多谢师尊成全。”
“师尊果然对我……最好了。”
自己还没成熟就养了一群嗷嗷待哺的白眼狼崽,这种嘴硬又笨蛋的心软小蛇不揣蛋简直就是浪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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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