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冠军那天,贺李的妈妈也来了。
观众席上,她姿态优雅温柔的坐在那里,像一只自信的黑天鹅。
灯光打在她的脸上。
她不雍容华贵,可今天的她,也像台下的那只冠军队伍一样。她的自信,衬得她耀眼非凡。
她的双手始终放在胸前不轻不重的鼓着掌,眼神里透露着欣慰。
视线,一直锁定着他儿子的方位。
贺李的眼神一投向那个方向,便冷不丁的于他妈来了个对视。
贺妈妈的眼睛是弯的,笑意直达眼底,幸福满得都快要溢出来。
失落于是便被治好了。
贺李乐了,“来来来!奖杯拿给我妈看一下!”贺李说,“我妈在台下看着呢!”
转过身,立马去夺队友手上的奖杯。
“诶诶诶,我妈还没看呢!”队友一听,都激动了。
“我也要!”
队友和他闹,但最后还是给他了。
贺李拿过奖杯,高高地托起给他妈看。
贺妈妈看的眼泪都出来了,热泪盈眶。
做了个竖大拇指的手势,用口型说:“我儿子真棒!”
母子温馨的画面,队友一下子闹腾开了。
基本上大家都有家长在台下见证,便有队员纷纷去抢奖杯。
“来来来,给我妈看一下!”
“你起开,我爸也要看!”
“我爷先看!”
人群热闹非凡,爱意川流不息。
或许,这样的场合,温砚舟不在场,也情有可原。
……
贺李的家在一栋七八十年代由公家分配的老小区,他和他妈妈住在一起。
就他们俩。
离异家庭。
老小区的环境不是很好,楼道的灯常年忽闪忽闪,黑魆魆的巷子里总是有狗吠,老猫躲在建筑的砖缝里生小猫。
沿着弯弯曲曲的楼梯上楼,楼道里总有灰尘和老鼠屎的味道。
燕子在走廊的吊灯上面筑巢,于是下面的地板上一堆鸟屎。
但贺妈妈爱干净,家里总是干干净净的。
窗明几净,一打开家门,就好像进了一个新天地。
家里很整洁,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摆放很整齐,餐桌上和电视柜前总有新鲜的、不同品种的鲜花。
家里的富贵竹和常青藤也四季常绿。
“真好!这次联赛赢了,就拿到全国锦标赛的比赛资格了。”
贺妈妈开心得,今天特地做了很多菜,都是贺李爱吃的。
“嗨,锦标赛不是信手捏来吗!冠军本来是我们的!他们多菜啊,看这次我们打的这么轻松!”贺李啃着鸡腿。
他虽然也开心,但他搞不懂他妈妈为什么这么开心。
“你没看比赛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很放松,教练都很松弛,说以我们绝学队的实力,随便打都能吊打他们,一定能赢!”
“教练那是给你们信心!”贺妈又夹了一个鸡肉到贺李碗里,“你也别这么说大话,和你们比赛的那几支队伍,都挺厉害的,也是市里出了名的球队。我看最后四强争霸的时候,竞争多激烈啊,尤其是决赛,前期你们的比分一直落后。”
说着贺妈松了口气,还好最后追上来了,还完成了反超。
“最后你们队和亚军,也就差两分。你们这次能夺冠,其实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贺妈实事求是。
“哪儿运气了,全是实力好不好。”贺李第一个不服,“我们前期那是让着他们,那是战术,战术懂不懂?!”
“两分怎么了,两分也是分。两分就决定生死。”
贺李大话连篇:“再厉害也没我们厉害,手下败将。差两分那是不想让他们输得太难看,毕竟他们被称为虎啸之师。”
“好好好,战术战术,让他们的!你们最厉害!”贺妈无可奈何,宠溺的笑。
贺李自得自满:“那是。”
贺妈忍不住又提醒,“现在,你们锦标赛的资格是拿到了,但更不能放松,要更加刻苦训练,知道吗?”
又来了。
贺李道:“害,知道了,大家天天都在努力,不用你瞎操心,你好好上班儿。”
“……”
看她儿子这样吊儿郎当的。
贺妈是真担心,还是忍不住多说,“绝对不能放松!”
她用手指背敲了敲桌子,“这学期末的省锦标赛,最后一场了。你排球打了十几年……”
欲言又止,五岁就开始学排球了,一直到现在,十多年的艰辛,她看在眼里。
于贺妈而言,就期待着这次厚积薄发。
“下半年的锦标赛,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以你们队的实力,四强肯定能进。如果这次也赢了。”贺妈顿了顿,郑重的说,“就能保送!”
保送!
听到这个词,贺李正往嘴里塞鸡腿的手顿住了。
焦灼稍纵即逝,贺李说:“害,想那玩意儿干嘛,又不是保全队,就两个名额,是不是我还说不准呢!”
贺妈说:“一定要是你!”
贺李没说话,认真啃鸡腿。
“你是主力。”贺妈说,“学习成绩也相对而言比队里的同学更稳定……更。”
好字她没有说出来。
只是相对而言。
贺李琢磨着说:“也是要考保送考试的,择优录取,我数学是死穴。”
想到这个贺李就直摇头,“咦咦咦咦,我不行!”
偏科,真是个大麻烦。
“你差别人也差。”
贺李愣住了。
贺妈说,“不行就要学!还有半年时间!”
顿了顿,又说,“不是上学期你们班的数学老师换了吗?换成二班的肖老师?”
贺李点点头,“怎么?”
“他可是金牌讲师。”贺妈说,“而且我听说人家肖老师上学期一接手你们班就挑了你们班几个体育和学习成绩都好的,特地抓你们的数学,你也在里面?”
最后一个问句,明知故问。
贺李含着一口饭,点点头。
“你没有希望,人家也不会要你呀!这摆明了就是把你当苗子培养!”贺妈用手指点了点桌子,说,“肖老师多好的老师呀,又负责!所以呀,一定要在这半年时间,把数学赶上来!”
贺李没说话。
大家都是朋友是同学、是队友,在队里更是配合默契,互相信任,可以托付后背的好兄弟。
可唯独在保送这件事上,大家都虎视眈眈着这两个名额,成了竞争对手。
说实话,贺李心里是有点不是滋味的。
见贺李不说话,贺妈说:“听到了没有?”
一提到这事儿,贺李就有些食之无味了,烦躁的打断:“哎呀,不是我不是我!不要说了。”
他站起来收拾碗筷,“不要瞎想,我觉得是增真,他都复读两年了,或者添雨。”
他起身把手里的碗筷收进厨房……
*
那晚,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的雨,早上的时候,空气是清新的。
一个夏季的结束,秋季开始。
转折。
“不知道你跟你妈妈怎么说的,她同意了!”办公室内,肖老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桌上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信封。
肖老师伸出食指,他食指上戴着一个莫比乌斯环戒指,上面的小钻石闪闪的。
他将这个信封推过来。
“上面有她的签字。”
温砚舟睫毛长长的,垂着眼皮,视线扫过那个褐色的牛皮纸信封,心里微微一荡。
什么?她妈妈,签字了吗?
【退学申请】四个字,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他有种极其的不真实感。
活了十几年,上学这件事,占据了他大部分生命。在他过去平静的生活里,除了学习,好像是没有其他事的。
突然有一天,他要主动放弃它,他有点无所适从。
“我特意去看了她。”肖鹏程忽然说。
温砚舟蓦然抬起头。
好久,他才怔怔的反应过来肖老师说了什么,心里涌上微微的愤慨。
他去看了她?他的老师,去看了他妈妈,在牢房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看她?温砚舟不理解。
是为了让自己的现实更真实化吗?还是怕签字这件事情,自己会弄虚作假?
这么对自己没有信任吗?
是了!诈骗犯的儿子,谈什么诚信呢?他凄然一笑。
“她说这是你的选择你的人生,她帮不了你了,你自己决定。”肖鹏程说。
温砚舟没答话。
肖鹏程说:“回来的时候你妈妈问我你过得好不好。”
温砚舟蓦得抬头。
肖鹏程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我说——”
温砚舟紧张起来,怎么说,说什么?
他不想让肖老师跟他妈说自己过得好,也不想让她知道,他过得不好。
复杂而矛盾。
“我什么也没说。”肖鹏程摊摊手,“因为我不知道。”他温和一笑,颇为无奈,“我不确定。”
不知道要怎么说,不确定要怎么说。
在他看来,现在,回答好与不好都是个错误答案。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听到这句,温砚舟稍稍松了口气。
顿了顿,肖老师突然说:“算了吧!你现在心思没在学习上面,留着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倒显得我像个限制你自由的傀儡师了。”
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故意刺他。
或许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他舍不得这个学生。
温砚舟愣了愣,垂下头,“对不起老师。”
肖鹏程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语音有些偏激了,他瘪了瘪嘴,放轻语调:“自己好好生活。”
温砚舟沉默数秒,“好的老师我知道了。”
肖鹏程没有立即答话,抱着胳膊,一只手撑着下巴。
片刻后,他坐直身体,拿起桌上的信封,慢慢拆开,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这封申请,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上面我已经签字了。”他说,“这里。”肖老师将信封展开,用食指指了指,还有一项签名栏。
“这里还要去校长办公室签字,我已经提前和校长说过了,他很生气。不过你还是要去签。”
“校长脾气不好,他要是骂你!你就受着。”
他笑着说。
毕竟这个学生,是曾经校长点名表扬,并两次授予奖学金的。
校长对这个学生印象很深。
温砚舟默默的,点点头。
肖鹏程一个眼神,温砚舟知道他可以走了。
温砚舟再次鞠躬道谢,他伸手拿过桌上的申请书。
他手指摩挲过她妈妈的签名。
上面的字迹笔锋锋利,转角尖锐,工整的写着他妈妈的签名——温柔。
他看了一眼,是他妈妈的字迹没错了。
稍刻,温砚舟将申请单叠好。
他转身离开。
“砚舟!”走到门口的时候,肖鹏程突然喊他。
“一个月。”他说。
“什么?”温砚舟转过身。
“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肖鹏程爽快的一笑,“一个月内,你如果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
他还想挽留他,总觉得这个学生还会回来。
你可以当我放了你一个月长假,他想,不过这句话,他没有说。
不必了,我不会再回来了,温砚舟想,不过这句话,他也没有说。
“谢谢老师!”他朝肖鹏程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
“您辛苦了!”
……
一个小时后,申请单上,监护人、班主任、校长,还有自己,四个名字,整整齐齐。
他终于可以离开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