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夏油杰规矩地躺在你的一侧,与你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你则背对着他侧躺,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毫无睡意。
月光越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斑驳的银辉,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两个空间。
虽然凭着冲动开口留下了他,但当真与他同榻而眠时,你还是感到一些后知后觉的害羞。
身边人平稳的呼吸,以及被褥间若有似无传来的、属于他的气息。
但是,当你一闭上眼,梦中那些没有面孔的学生、空荡死寂的礼堂、大腿上那仿佛仍在隐隐作痛的幻肢感、还有现在被困于冰雪天寒之间的迷茫……所有的恐惧与担忧如海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你吞噬。
你需要一个真实的、温暖的锚点,将你从这片冰冷的混沌中拉回。
你急需别人的陪伴和拥抱。
于是那些不好意思也就此消散了。
我们可是情侣,情侣一起睡觉再正常不过了。
你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试图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悄悄靠近那片能带来安全感的热源。
寂静的夜里,原本只有你们两人的平稳呼吸声。此刻,却清晰地响起了衣料与被褥摩擦时发出的、细微的“窸窣”声,显得格外清晰。
你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在朦胧的黑暗中,借着微光看清了夏油杰躺着的侧脸。
他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高挺的鼻梁勾勒出利落流畅的侧脸线条。他的长发完全散开,铺在枕上。
那只总是被碎发半掩着的、戴着黑色耳扩的耳垂,此刻也完全暴露在你的视线里,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这段时间里你经常偷偷观察他。
夏油杰的肩膀很宽,手很大,脚也很大。只是站在那里,都极具存在感和压迫感。
与外表不同,他的性格却相当温和,当然,偶尔,你也能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带着些许捉弄意味的恶劣色彩,或是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边泄露出的、不易察觉的自信和傲慢。
但你固执地认为,那或许正是他卸下对外人那层礼貌疏离的伪装。
是真正把你当作自己人的表现。
夏油君…
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啊。
奇怪,你们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
像他这样的人,在失去记忆之前,异性缘一定很好吧?
你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是你先动的心,还是他主动靠近的你?
你一边想着一边去够他的小臂。
你只是需要汲取一些人体的温度,以此来获得更多的安心感。
慢慢的。
轻轻的。
不要吵醒他。
“睡不着吗?”
夏油杰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微微侧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刚醒时的迷蒙,反而清晰地映出了你此刻带着惊慌、如同被抓包般的神情。
你被吓了一跳。
但那已经探出去的手,非但没有缩回来,反而像是找到了依靠的藤蔓,顺势向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仿佛这是你在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嗯。”你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细微的单音。
他轻笑一声,随即转过身。
现在你们四目相对了。
夏油君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你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杰君?”(“…. すぐるくん?”)你试探地开口。
这一声又轻又软,听起来像是猫叫。
他看着你,唇角微微勾起,漾开一个浅浅的笑意。
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种纵容的意味。
你的耳边传来属于你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响过一声,震得耳膜都在发颤。脸颊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
怎么会这么令人害羞呢。
你猛地闭上眼,像只鸵鸟般躲藏着什么一样,把脸深深埋进夏油杰的怀里。
那只被你紧紧抱住的手臂动了动,环过你的后背,最终以一种更舒适、也更具有守护意味的姿势,回抱住了你。
他的掌心带着炙热的温度,正贴在你的肩胛骨上。
你感觉自己像陷入一片温暖的沼泽,理智正在一点点下沉。
大脑放弃了思考,不再纠结于失忆的恐慌,不再忧虑明日的去向。你只想就这样把自己完全交出去,交付给这个气息,交付给这个怀抱,任由意识在这片令人安心的味道里缓缓沉坠。
就这样,你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了。
***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真的很神奇。
亲密与疏远,这两个看似对立的极端,有时只需要几个瞬间就能彻底改变。像冰雪在春日消融,又像种子在黑暗中发芽。
夏油杰看着你吃饭的脸,这样想到。
你正小口小口地喝着肉汤,阳光透过纸窗,照在你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耳边那些细小的、绒毛般的发丝,被染成了透明的金色。
汤锅里煮的是他昨日猎到的鹿肉。收留你们的老妇人很用心,将能找到的野菜和肉一起熬煮,这已是眼下能获得的最好的食物。
但是,他看着你日渐清减的脸庞和纤细的手腕,心底泛起一些担忧。
一天三餐都是喝这些。
夏油杰的目光不一会又落在你的腰间。
这些天你们都是一起睡觉的,他能感觉到你的身体在这严酷的环境中慢慢变得瘦弱。
他还记得在咒术高专的时候,你每天都会吃很多甜食,和五条悟一个样。你们每次都喜欢拜托自己在出远门做任务时带各种各样的甜品伴手礼。
对了。
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就在不久前,一次寻常的打猎中,当他凝视着鹿逐渐失去生机的眼眸时,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关于他、关于这次的任务、关于咒术界…..
还有关于你。
当然,你们不是情侣,
只是前后辈罢了。
或许,比普通的前后辈更亲近些,称得上是朋友。
夏油杰自认是个极有分寸感的人。他从小到大都不会过多的逾距,无论是和父母还是国中时期的好友。而面对那些对他示好的女生,他清楚地知道她们与自己并非同类。
作为自幼便能看见咒灵,拥有特殊的力量的强大的咒术师,他心中有更崇高的理想与追求:
保护弱者。
这是他所秉持的“正论”。
于是,他日复一日的练习术式,完成任务,努力变强。
连同咽下那些令他反胃的、抹布味的咒灵球。
也都是责任。是执着。
是别人难以理解的沉重的使命感。
他习惯用礼貌温和的面具与人相处,却极少让人触及他真实的内心。独立与拯救,似乎早已刻入他的骨血。在同窗之中,唯有五条悟称得上是他的挚友,是能够并肩而立、完全信赖的伙伴。
而你,起初只是高专的一位前辈罢了。说起来,在入学前他确实救过你一命,但他救过很多人,拯救弱小对他来说如家常便饭。
有时候在高专看到五条悟对你撒娇耍赖,他心底或许会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微小的羡慕,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是最近,确实是出格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清楚地看见你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你坚信他是特别的,这份笃定像窗外的雪一样纯粹。
你们之间的默契仿佛与生俱来。一个眼神就能读懂未尽的话语,一个动作就能感知彼此的想法。
还有你的怀抱。
像是柔软的阳光、温度刚好的巧克力奶、又或者是刚出炉的黄油面包。
在每一天,每一个相拥入眠的晚上,这种奇妙的温暖和相互理解,让夏油杰既感到满足,又生出难以克制的贪恋。
这份在罪恶感中滋生的贪恋。
“杰!辛苦啦!” 每当他从外面回来,你总是第一个迎上来,眼里闪闪发光。
“杰,我说,你有时候会不会好奇我们之前是怎么相遇的?” 你托着腮坐在暖炉旁,火光在瞳孔里跳跃,眼神充满憧憬地望着他。
“哇今天又有肉吃啦!杰君好厉害呀,有你在真好。” 那双纯真的琥珀色眼睛里,是你毫不掩饰的崇拜。
“啊咧?杰——在发呆吗?”你注意到他的注视,抬起手将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在耳后。
就连声音也是琥珀色的,像蜂蜜一般甜蜜。
“多穿一点!这么冷的天。” 你踮起脚,仔细为他整理衣领。
“……我也想,为杰君做些什么…” 你低声呢喃时,那些认真又带着担忧的神情,总会给他心里带来一些陌生的感觉。
是什么感觉呢?
….夏油杰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但他能感觉到,当你说"我们"时,当你用那温暖得惊人的目光追随着他时,当你在深夜无意识地靠近他时,某种界限正在悄然模糊。
你还在和奶奶絮絮低语。
是关于缝衣的事情。你们商量着如何将剩下的鹿皮缝制成外套。
“这样杰每天出门的时候也不会太冷,能多一件是一件嘛。” 你自然而然地说道,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关心。
看着你眼里不自觉的依赖和温柔的笑意,他心底再清楚不过——
这条界限,他跨得太远了。
但他不想退开,也不愿推开你。
夏油杰垂下眼眸,避开你的视线。
于是他自然而然没能告诉你真相。
或许,他已经不想回到那个仅仅被称作“夏油同学”或“夏油君”的、保持着安全距离的关系里了。
他不希望这份特殊消失。
没必要现在就告诉你,没必要为你增加不必要的忧虑,更何况,你们都已习惯晚上相拥入睡了。
等到你们离开这里再告诉你也来得及。
他知道等你恢复记忆,这层由失忆编织出的、把你们一同困在这里的、亲密的蛛网便会自然消失,你们的关系将退回原点。
就像雪地上的足迹,终将被新下的雪覆盖。
但他不能让你一直呆在这片虚假的纯白里。
这些天,他借着打猎的名义,在村庄周边搜寻那个将你们困于此地的咒灵。过程并不轻松,这个咒灵异常狡猾且强大。
终于,在村北被浓雾笼罩的废弃神社附近,他发现了异常强大且稳定的咒力源,极有可能就是本体所在。
很快了。
你们很快就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