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日头斜斜压在高宅檐角,积雪半融,檐下冰棱滴着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沈迦澜踩着廊下未消的残雪往外走。
王府外,马车车帘用银钩半挽,里面缓缓飘出好闻的雪松香。
沈迦澜出了大门,规规矩矩上前拜礼。
沈穆空着手下了马车,扶起她,“怎么瞧着身子不大好?”
离开三月有余,她看沈迦澜长得倒是更丰致些,虽瘦了,但不打紧。
天知晓沈迦澜刚出生时丑的多么惨绝人寰,她还以为生了个怪物出来。
沈迦澜站在她身侧,跟随着往府中走。“昨夜没睡好。”
流萤帮忙取下包袱,在马车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仍然没找见别的东西。
她只好问沈穆身边的侍卫,“家主不是答应过,要给郡主带落枫岛的林檎干吗?”
侍卫墨铃尴尬地解释:“刚刚在长宁街有人认出安王,安王为表恩德,便使我将东西全散出去了。”
沿路百姓们都感激安王的恩德,同时也惋惜感叹。
如此高风亮节的安王,怎会生出郡主这样一块顽铁,半点没有其母风范。
还有她那只鸵鸟也学了主人的样子,颇有些拜高踩低的作风,简直不想说。
流萤抬眸,见沈穆闲适从容,一路奔波,亦未损半分神采。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派了人出去,从百味斋买了几袋林檎干回来。
雅舍之中,沈迦澜泡了干橙雀叶茶,味道不差,沈穆尝了之后,才问起府中诸事。
沈迦澜与她甚少谈心,经过前年科考文章一事,沈迦澜故作奢靡,与沈穆赌气,两人许久都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
那个梦,她要如何告知沈穆?
她朝外看一眼,流萤会意,忙将昨夜镇国公主府递来的请帖拿上来。
沈穆接过,就听沈迦澜说:“姑姑生辰,母亲准备送什么?”
沈穆仍是浑不在意的神情,“交给陈箐,让她从府库挑出几样稀罕的即可。”
她看似不欲多说,叫来墨铃,商量起晚间烤肉的事宜。
沈迦澜一句话也插不进。
糊里糊涂,她晚上还真吃上一顿烤肉。
沈穆在她跟前,对朝堂之事避之不及,从不正面谈论,许是有所考量。
沈迦澜也不着急,毕竟生辰宴在半月之后,她还有时间可以思考对策。
雅舍中,烤肉香味扑了满室。
沈穆喝了点酒,才话多起来,“落枫岛最好的景儿在下个月,我还是没看上。待来年我们一同去才好。”
她说起塞外风情和水乡情调,话密的很,沈迦澜又是一个字都插不上。
终于,沈穆醉过去,睡得很沉。
流萤叫来几个伶俐的丫头,将人送去主院歇下了。
沈迦澜对母亲很是了解,看今晚情形,便知道不太对劲,于是将墨铃带去自己的院子,问清原委。
墨铃犹豫片刻,才和盘托出,“家主本是计划明年才归,但中途收到消息,得知玉都出了事,所以提前回来的。”
沈迦澜一时猜不出是哪件事。
因为这几年,镇国公主与皇帝对峙,玉都便没有太平过一日。
能让母亲提前回来,想必此事不简单。
墨铃道:“前些日子那桩受贿案的慕侍中是家主旧友,慕大人托人送信,恳请家主从中周旋。”
沈迦澜一听,就知道不好。
受贿一罪本就判的重,何况慕侍中还涉及官职买卖,‘空名告’造假。
砍头是一定的。
除去皇帝亲近的王侯之外,昱朝的空名告只有丞相和六部尚书才有。
一个侍中贪财,给财主假的空名告,以为不会被揭发,熟料那财主有门道,直接告到玉都。
此事一点冤情没有,沈穆能如何周旋?
再者说,那慕大人早早投入镇国公主阵营,王府若是出手,岂不是变相入了局?
沈迦澜沉声:“不妥。”
墨铃道:“家主也这么想,与慕侍中通了书信之后,便只许了慕家小姐慕蘅一条生路。那慕蘅一直被弃养在琉县,日子艰苦,与慕侍中毫无母女之情,她上个月才回京,倒是一点福都没享到,就被关到大牢去了。”
沈迦澜听后,反应不大,把墨铃送回去了。
流萤拿着一袋百味斋的林檎干进来,“郡主,主院那边熄灯了。”
沈迦澜接过来尝了点,“这味道还行,今年除夕拿这个摆盘吧。”
流萤点了点头,将此事记下来。
沈迦澜心里琢磨许久,才问:“你有没有见过慕侍中家的小姐?”
流萤想了想,摇摇头:“听过一些闲言,不曾见过。”
这几年郡主寻欢作乐,去的地方都是贵女们避之不及之处,慕蘅虽放养在琉县,但来了玉都之后便是贵家之女,不可能如她一般肆意妄为。
沈迦澜盘算了一盏茶的时候,“你去找一张慕蘅的画像来,我先瞧瞧这人怎样。”
流萤自来不多过问,依照去办了。
沈迦澜独坐窗边,回忆今日沈穆的反应。
看起来,母亲似乎非常不愿与她深谈。
每每她要提一句镇国公主,沈穆都要岔开话题。
看来得另找时机了。
和母亲之间半生不熟的关系,也得先找主意解决。
外头天黑下来,该到往常沐浴的时候,但沈迦澜没动,她在等。
过了不一会儿,钗女冬香在外面通报:“郡主,陈妈妈牵着小莲花回来了,正在前院哭闹。”
府中众人都知陈妈妈是郡主乳母,很受抬举,关于她之事,一般不敢怠慢,前院的下人连忙将此事告知郡主身边的冬香,又请来流萤帮忙牵着鸵鸟回到后院。
沈迦澜去了小厅,吩咐冬香:“让陈妈妈过来回我的话。”
不多时,外面一阵哭哭啼啼,陈妈妈进来时满脸委屈,一条腿伤的甚是严重,走路歪歪扭扭,伏倒在沈迦澜膝前。
发髻散乱的不成样,面上全是泪。
若是从前,沈迦澜真会被她这幅面目骗到。
“郡主,听说家主申时回来的,你们见面如何?可有争吵?”
她像是故作坚强,即便自己受了伤,也要坚持为郡主分忧。
沈迦澜甚至没让她去暖阁,这小厅背阳,晚间更是阴冷。
陈妈妈打着寒战,暗暗观察郡主的脸色。
沈迦澜虚扶一下:“陈妈妈,你坐。”
“我和母亲聊的很好,刚吃了些烤肉,母亲饮酒太多,此刻睡下了。”
陈妈妈自己爬起来,腿疼的厉害,看起来甚是可怜。
她坐到下座,正思考该如何向沈迦澜要银子,再卖一番惨。
但沈迦澜一点都不问她如何伤了腿,只说:“宋韵然她们去的哪家酒庄?”
陈妈妈顺从地回道:“城郊孙家的酒庄,新开张,宋小姐她们说去捧场,走时还带了几瓶佳酿,我以为她会分给郡主,但是郡主的爱宠不是我这等人可以骑的,老奴牵着小莲花追她们,奈何伤了腿,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她们一行人回了宋府。”
她在等沈迦澜怜爱她,并将银子补回来,另算些幸苦费。
沈迦澜像是没有听懂她的暗示,“许是今日来不及,看明日宋韵然来不来府中,照理说母亲回来,她作为我的好友,上门见见才合适。往日我给她花的银子可都是母亲的俸禄。”
陈妈妈听见银子两个字,以为等到时机,继续哭诉:“郡主对宋小姐她们一片真心,宋小姐买了五十多两银子的酒,怎么说都得分来一些才妥当。”
沈迦澜看上去被她说动,“待明日再看。陈妈妈你今日劳累,先回去歇息。”
陈妈妈就这么被送走了。
冬香将她扶进偏院里,准备提灯回去时,被陈妈妈拉进去吃了点临州芽茶。
陈妈妈说:“今日我陪宋小姐去酒庄前,打发人去郡主院子说事,郡主当时在午憩,所以我自己问陈箐要了五十两银子,付了宋小姐今日的花费。我不知郡主是否还在与家主赌气,此事方才便没说。”
冬香听懂她的隐语,立即放下茶盅,埋怨道:“陈妈妈你糊涂啊,家主与郡主为何赌气?还不是因为不赞同郡主与宋小姐她们来往?常言家和万兴,你怎能在家主在时,还为宋小姐付账?你可知道郡主为何将此事交于您,不正是看您办事妥帖,独一份的信任?”
陈妈妈心凉,又受到惊吓,连腿伤都忘了,担心此事会让沈迦澜对她生出嫌隙。
“这可如何是好?”
冬香道:“依我看,妈妈不要再声张了,免得郡主疑心您办事之力。你我都是伺候郡主的,主子好了,我们才得好,今日我看家主与郡主虽一同用饭,话却说的不多,以往唯有陈妈妈哄得郡主开心,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妈妈听下来,觉得有几分道理,这份亏只能自己吃下。
冬香走时,她还装了一份枣泥点心做答谢。
冬香谢了出来,将枣泥点心带去沈迦澜的屋里,并将方才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陈妈妈看样子是为郡主着想,还真愿意吃五十两的亏。”
沈迦澜不这么想,“傻冬香,她不在意这五十两,说明在府中捞取的钱财太多,五十两对她而言只是小数目。你与流萤都是我身边的钗女,月例银子不算少,但若要攒足五十两,需得多少个月?”
冬香默了。
她与流萤的月例是二两,已是够高了。
陈妈妈却连五十两都随随便便拿的出,可见家底多厚。
她与流萤都不信,郡主会突然审查陈妈妈。
陈妈妈在府中作风不正,郡主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只因乳母之恩。
说起来,郡主幼时,沈穆都没陈妈妈用心。
若是陈妈妈肯安分守己,自是不愁吃穿的,谁知她心思越来越重,有时还不声不响地说些扎心窝的话,使沈穆与沈迦澜离心。
许是做的太明显,郡主想忽视都不能,所以才出手整治。
估摸着以陈妈妈的性子,今夜定要为那五十两辗转难眠。
沈迦澜午时睡过,这会儿不困,便去暖阁看书。
两日之后,流萤才拿到慕蘅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