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袖带着盛明希又回了酒楼。
狼妖家底颇丰,青袖一律收缴了,她叫来掌柜,一掷千金。
“我父母喜丧,我欲置办三日流水席,请镇上众人贺他二人登极乐,早往生。
盛明希和掌柜俱是一愣。盛明希看着她的侧脸,她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掌柜躬身抬眼,重又打量了两人一番,他做生意的消息灵通,昨日明光巷的风言风语他已知晓,只是真假难辨,他摸不透眼前如神妃仙子的女人究竟什么来路,但送没有上门的大生意不做的道理,他斟酌着开了口:“不止令考妣如何称呼?”
青袖目光转向窗外,今日桥畔不见卖面人,她略一思索,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两字,沉声道“家父姓巾,家母姓关。”
掌柜记下,没再追问,转而商议道“这席面……”
盛明希适时上前开口:“师姐,这琐碎之事不如交给我吧!我叫人准备热水,你先歇息吧!”
小少爷上道倒快,青袖并无不可,点头应允。
青袖将自己整个人浸泡在热水中,水面漂浮的花瓣屏蔽半数光亮,四散的长发犹如情人怀抱将她轻轻拥住,花下光影随水波跳跃,明灭变幻,青袖想起与海皇交手时被海水浸透的咸湿腥气,也想起躲避狼妖时跌入湖中的冰冷彻骨,如今她温暖惬意,在芬芳馥郁中慢慢淡忘了曾经,好像那只是一场又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后来她真的又做梦了,她陷在绵软的被褥中沉沉睡去,看着在命运的路口通向另一个方向的人生。
那个常惠,在平常的农户人家长成了普通的农家女儿,耕田、种地、洗衣做饭、照看弟妹,后来及笄、说亲,她嫁给了同村的木匠,弟弟的聘礼和妹妹的嫁妆都有了着落。
婚后三年,她二十岁已儿女双全。夫妻之间平平淡淡,偶有争吵,母亲温言安慰,父亲替夫君解释,总的还算得上家和美满。
只是有时午夜梦回,她依稀看见云雾深处一位红衣女子,身姿英挺,执剑回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青袖也隔着云雾缭绕观望常惠,如镜中花,水中月。
上天冷眼旁观,命运没有给她选择,以摧枯拉朽之势断山分水,改道变向,她原是谁?又成为谁?一切真的有答案吗?
她睁开眼起身,盛明希趴在桌上的身形如皮影映在细薄绢纱制成的长长屏风一端,她从另一端穿行而过,衣袂蹁跹如蝴蝶振翅,盛明希没有察觉。
她推窗,红尘纷乱之声涌入小千世界,明月高悬,平等普照人间每寸土地。盛明希醒了,一边伸长了懒腰,一边嘟囔着唤她:“师姐。”
青袖轻声应了,没有回头。
身后窸窸窣窣 ,脚步声接近,披风轻落在她肩上,人还打着哈欠:“你换下的衣裳我叫人洗了,又买了几件,你看明日你穿哪一身?”
青袖扫过贵妃榻上摆放的几件新衣,他应是摸不透她心思,不敢确定宴席之上她是否会服丧,所以艳色素色各有准备,青袖略一思索,指向一身玄色绢衣。
盛明希了然,暂将其余衣裳收入衣柜。又拿出拟定的菜单给她看:“人间的规矩是丧七婚八寿九,镇上习俗是喜丧的话便按寿礼来办,一张席不算糕点汤羹摆九道菜,以清淡为主,但也不能太过寒酸,不如一道安乐鸡,一道清蒸鲈鱼……”
青袖点头应允。
“对了,师姐你先尝尝这点心,厨房灶上一直温着三脆羹,我叫人端来。”
他这样细心周全,青袖讶异。可第二天晨起看到妆台上新置的素银镯、墨玉簪还有精致的雪白绢花,她觉得还是低估了盛小公子。
哦,他这是觉得之前那些朱金玛瑙与她现在选中的广袖玄衣并不搭配,他懂的倒是不少。她自己都未注意到嘴角浅淡的笑意,披上绢衣,一支墨玉长簪挽起半数长发,她款步行至楼上,倚栏旁观宾客往来。
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可遇不可求,只道上一句往生极乐的吉祥话便可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快意饮宴,何乐而不为呢?没过多久,消息便传遍了小镇,人们口口相传,有位富家千金,腰缠万贯,就连随侍的小厮都英俊非凡,她在贵宾楼大办酒席,贺父母喜丧。
消息也传到了明光巷,吃席回来的张懒汉在巷口榆树下敞着肚皮晒太阳,一边拿狗尾巴草茎剔牙,一边向围观的老人小孩吹嘘鲈鱼有多鲜美,陈酒有多甘醇。众人确认再三,纷纷携家带口意欲前往,生怕落了人后。
常欢也兴冲冲地回了家:“阿爹阿娘,贵宾楼有不要钱的酒席,张五叔说有鸡肉、鱼肉,还有好几种糕点,一文钱也不要,想吃多少有多少。”
对着心爱的小女儿,女人愁云惨淡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替她拢了一把碎发,温柔问道:“张五弟又在胡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常欢看她娘不信,忍不住拉着女人的袖子争辩道:“是真的,不光张五叔说,巷子里好几家人都去了,真的不要钱,真的有好多好吃的!”
“是吗?”女人将信将疑,拗不过小女儿,只好说道:“等你爹回来了,咱们一起去你大伯家接你奶奶,路上顺便去贵宾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可好?”
常乐高兴地点点头,随即问道:“爹爹没出摊,去哪里了呢?”
男人在荒山入口呆坐了半天,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天快黑了,他回过神来,拖着脚步回家,今晚是要去哥哥家接母亲的,他没忘记。
到家之后,他将零星的柴火扔到了柴堆,妻子欲言又止,小女儿倒未生疑,兴冲冲地拉着他的手出门。
三人行至街口,发现本就热闹的街上人群比往常更加拥挤,小女儿也格外地兴奋,一个不留神便挤进了人群。夫妇二人匆忙找寻,肩膀磕碰,被别人踩了脚,也不小心踩了别人,慌忙间男人终于看到了女儿鹅黄色发带,奋力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他匆匆环视四周,训斥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瞳孔便猛地扩大,他看到灯火通明的高台上,年轻女子眉目雍容,笑意浅淡,墨色绢衣和雪色发带于夜风中轻晃,面沉如水,岿然不动。
有人兴至,高举酒杯遥祝,女子含笑颔首,一旁侍立的英武少年为她斟酒一杯,女子举杯,从东向西依次敬过,目光划过一家三口微微顿住,随即笑意更盛,她看着男人,将酒一饮而尽。
席上众人瞧她清清冷冷,做派倒是豪爽,欢呼喝彩,齐声祝贺:“祝巾老爷关夫人早登极乐!”
男人面色比铁还沉,小女儿叫嚷着要吃肉,妻子拽着他的衣袖压抑地抽泣,他都充耳不闻,眼睛死死盯着高悬的挽联,拳头紧攥,几欲崩溃。
而那女子依旧笑得肆意张扬,像是挑衅,却又漫不经心。
又一壶酒饮尽,堂中宾客寥寥。她支着脑袋,神游四方,任醉意侵入识海。盛明希温言相劝:“师姐,天色已晚,不如歇息吧!”
青袖没有拒绝。太过于了解自己酒品,她叫盛明希不许跟着,自顾自提了一壶新酒摇晃着回了厢房。
偏盛明希不听她的话,默默轻步跟在她身后。
廊前八角明灯将两人身影向前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青袖看着,原就纷乱杂陈的心更理不出一点头绪。
就这么蒙昧昏沉着,直到绢衣宽大的下摆在她提步跨过门槛时成了阻碍,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身后人将她一把扶住。
她突觉恼怒,恨自己如此狼狈,恨这不堪模样被人看破,她顺势拉着他的臂膀向前一扯,再在他肩上用力一按。
盛明希毫无防备,顷刻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后已仰卧在地,他还来不及张口说话,青袖已提裙跨坐在他身上。
她的衣摆如花朵般散开,她低头看他,两颊绯红,双眸如星,垂落的发丝落在他的颈间,令他心头作痒。
他喉咙突然发干,剧烈的心跳堵在咽喉处,只能发出一声喑哑的呼唤:“师姐……”
青袖根本不应他,只直直盯着他,一只手拎了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提了酒壶便要往他嘴里灌酒。
他一时惊愕,本能地偏头,双手挣扎着握住她执壶的手腕。
两人相持之间,酒水半数洒在盛明希衣襟上,他还铭记浮香谷的规矩,一张俊颜急得通红,哀声求她:“师姐,我不能喝……”
青袖已经失了理智,不去想自己凭仗的是什么,居高临下地问他:“你到底要不要陪我一起喝?”
他知道这场荒唐的筵席不能抹掉她的哀痛不平,心头犹豫之时已经松开了手,就着她执壶的手,扬起脖颈,大口饮尽。
他这样顺从,青袖却更加烦躁,她觉得自己像个坏人,无能地在一个痴情的少年身上宣泄不快,她厌烦这样的自己,心中乱作一团,她放开盛明希衣襟,冷冷说道:“真是无趣!”
盛明希心里委屈,又饮得急,不小心呛住,偏过头止不住地干咳。
青袖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了一件很混账的事,她起身,一边轻拍着盛明希后背,一边将目光移向窗外夜色,那里昏昧暗淡,看不清一点方向。